陰天,已荒廢的瓦房,狹窄房間,空無一物。
除了地上躺著的張細妹。
又餓又渴,她起不來。
在醫院,她的兒女們不肯簽字,更不肯交手術費,將她抬回老屋等死。
這個瓦房十多年無人居住,牆上的黃泥磚露了出來,頭頂上的木樑已腐爛,一隻老鼠俯視著她,像是嘲笑她這可悲的一生。
她三天滴水未進,就像一具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
唯有那雙渾濁的雙眼,表明她還活著,可已流不出眼淚。
“你說你爸還給你媽留了一筆錢?”
“嗯,我查到我爸生前買了一份保險,受益人是我媽。”
“這老不死的,前幾日在醫院,要交錢做手術的時候,還不肯拿出來,我看她現在要死,還是要錢!”
張細妹吃力地抬起頭,來人是她最疼愛的老四楊志勇和他的媳婦袁如霜。
袁如霜看著滿是汙穢的地上,躺著出氣多進氣少的人,捏緊著鼻子。
張細妹耗盡了全部的力氣,也只能雙手撐著地抬起頭,“老四,媽渴,媽餓。”
“媽,你說你自己有錢,怎麼就不肯拿出來呢?難不成你還想帶進棺材裡?
你現在拿出來,我找人抬你去醫院,也許還有得治。”
找人需要時間,抬去醫院需要時間,這沒到醫院就該沒氣了。
“老四,水,水,水……”
張細妹乾涸的嘴唇都看不出肉色,她只想喝水。
袁如霜拿著一杯水,端在她面前,但就是放在她手夠不著的距離,“媽,你把存摺放哪裡了?告訴我,這水就給你。”
說著,還慢慢地將杯子裡的水往下倒,笑著看眼前的人,就如看一隻垂死的動物。
張細妹眼睜睜地看著杯子的水越來越少,嘴裡連吞嚥的口水都沒有,如刀片割木般的聲音,“我沒有錢了。”
“你個老太婆,你別以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不把錢拿出來,以後你就只能做孤魂野鬼。
我們不會埋你,你就爛在這裡,被老鼠吃光你的肉身,死了也無法再投胎做人!”
袁如霜將杯子摔在地上,一腳踹了過去。
張細妹已經沒有疼的力氣了,就如一塊破布被踹到另一邊,她的身體承受不住袁如霜的那一腳了。
她最愛的兒子,冷眼看著她這個親生母親,被折磨致死。
“怎麼死了?我就踹了一腳,還沒怎麼用力!”
袁如霜見張細妹沒有一絲動靜,湊近,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沒氣了,真晦氣,那錢不知被她藏哪裡了。”
“咱們趕緊走吧,否則就得讓我們來操持後事了。”
楊志勇看都沒往張細妹那邊看一眼,轉身離開。
媽又不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麼讓他負責。
他們剛出大門,就碰見老五楊志標他們。
“媽走了。”
“走了就走了,媽走了,你走什麼走,這喪事不得你辦啊,老媽那一身病都是給你帶孩子帶出來的……”
“什麼叫給我帶孩子,我那是接老媽進城裡享福。而且你們的孩子,哪個沒讓媽帶過的?
況且我結婚後都跟爸媽分家了,老五,爸媽是跟你一家的,家裡的那些地和店鋪都留給你了。”
聽到老四楊志勇說到村裡的店鋪,老大楊志強捏著衣襬,“那小賣鋪這十多年都破成什麼樣,村裡的人也少了很多,如今也只能勉強維持經營。”
“喪葬費多少錢?”一直靠在牆上沒說話的老三楊志偉低著頭問道。
“簡單做的話四五萬吧。”老大悶悶地說。
“哪用那麼貴,做副棺木,埋了不就可以了。”老四媳婦袁如霜冷冷地說。
飄在空中的張細妹看著這幾個她生養併為他們操勞了一生的兒子們,心已經不會疼了。
他們至今都沒想過要進去看她一眼!
想想她這一輩子沒有一日是為自己的,帶大了兒女,又帶孫子,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供完一個讀書又供另外一個。
在家裡她連一塊肉都捨不得吃,平時有些不舒服也強忍著,這次劇烈的心絞疼,實在忍不住了才來醫院,而來了醫院也只能被抬回家。
“那一家一萬,總得讓媽入土為安,還得找人張羅下白事。”老三冷冷地說。
袁如霜還想說什麼,卻被楊志勇拉了拉衣袖,眼神示意她不要說話。
老三是最沒有得到家裡幫襯的,而楊志勇是家裡的最大得益者,全家供他上了大學,留在城裡,孩子也是張細妹來城裡帶的。
如果每家都出一萬塊,他們也不吃虧。
“每家?老三,你不會把我這個出嫁的女兒也算進去了吧。
從小到大,我可沒得過咱媽的東西,如果當初不是她非要將我嫁出去換彩禮,給老四上大學,如今我也不會過成這樣!”
老二楊連音穿著破舊的衣裳,看起來哪像楊志勇的姐姐,都趕得上他媽般蒼老了,她紅著雙眼,又補充了一句,“我是真得拿不出錢,我可以出力。”
飄在空中的張細妹聽了楊連音的話,心裡又難過又生自己的氣。
恨不得回到二十多年前,扇當時的自己幾個大巴掌。
那時候,為了彩禮,將唯一的女兒嫁給有暴力傾向的許強,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許家不是個好歸宿,但是她卻逼著楊連音嫁了。
幾十年來,明知道楊連音過得不好,她也從未給女兒出過頭。
而倔強的楊連音也未回孃家訴過苦,即使身上總是帶著傷。
因為她知道,孃家人對她的苦難一直都很清楚,只是裝聾作啞罷了。
其他兄弟看著不到五十已滿頭白髮的楊連音,心裡也有些不忍。
“咱爸去世之前不是買了保險嗎?受益人是咱媽吧。之前咱媽都在我家住著可是一分錢都沒花過。”袁如霜提醒道。
“媽還有錢嗎?我之前要換車,媽說她手上沒錢了。”
……
張細妹看著她的子女們,自嘲地笑了一聲。
她哪還有錢。
自己手上的錢早就被眼前的兒子們霍霍完了,甚至連老頭子留給她的棺材本都沒留下。
老頭子幾年前中風,這幾個兒子沒在床前伺候過一日,好在張細妹那時有力氣,讓老頭子還算體面地離開了。
臨走的前幾日,老頭子千叮囑萬囑咐,讓她將這筆身後錢守住。
誰都別給。
可她還是沒守住。老四當時說要一筆錢投資,還不能給袁如霜知道,在老四的哀求下,她就偷偷地給了,老四並不知道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筆錢。
“媽的喪事得辦,要不然我們會被村裡人戳脊梁骨的。”
“三哥,我說你也是犯賤,家裡那麼多個兒子,咱媽最疼得是四哥,最不疼得就是你。
想當年,明明你的成績比四哥好得多,家裡卻不讓你讀高中,你只能讀了免學雜費的師範。
讓四哥這個成績差的去讀高中,你早早出來工作,供他讀大學。
這麼多年,你得到了什麼?”
當年,老三考了全縣第一名,卻在老師們的惋惜中放棄了高中,選擇了師範。
這都是她逼的。
一直引以為傲的老四,一身筆直的西裝,臉上甚至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站在老四一旁的袁如霜更是跟楊家其他人格格不入,好像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老四一家的體面不都是她為奴幾十年換來的嗎?
也是犧牲了楊家其他人換來的。
再看著比自己還蒼老的老二,張細妹後悔極了,如果能回到過去,她一定不要將自己活得這般悽慘,連死都沒有安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