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稍稍往前回溯。
雲鸞醒來時,嗅到了帳中淡淡的香氣,透過帳子,能看到窗前案几之上,紫銅香爐中嫋嫋升起一縷青煙。
她起身掀開帳子,瞧見一扇六曲屏風立於床榻旁,絹帛上繪著山水孤舟,遠山如黛,近水含煙,一葉扁舟蕩於其間,一看便是前朝名師的真跡。
雲鸞轉過頭,無需再看,便知這裡是照玉軒。
此時室內寂然無聲,唯有窗外樹影婆娑,雖然她已醒來,但頭腦依舊昏沉,連夜高燒讓她的四肢痠痛無比,彷彿被凌遲過一般。
她難受的厲害,但也記得昨晚發生的事,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掙扎著起身。
她要趕緊回鏡園。
她一夜未歸,阿採必是要擔心的。
阿採貼身伺候她的小丫頭,今年十二歲,聰明伶俐,會些簡單的拳腳功夫,對她很是忠心,昨日宴會,她沒有帶阿採去,誰知就被人設計了。
如果算上夢中,雲鸞的確已有好些年沒見過阿採了。
阿採與她有著相同的遭遇,只不過阿採沒她命好,是通過賣身葬父進沈家的。
當時她院子裡奴僕多,阿採很快便被她拋至腦後。
後來這些奴僕在她出事後皆一鬨而散,只有阿採留了下來。
她還記得她逃離榮王府那夜,是阿採扮作她的模樣留在房中,騙過了王府的親衛。
她不敢想留阿採一個人在榮王府的後果是什麼,她只知道,等她再回來時,等待她的,只有亂葬崗上的一塊無字墓碑。
沒有帶走阿採,竟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如今乍一想起阿採,雲鸞心中竟然滿是失而復得的喜悅,曾經她不在意的那些小細節,小瞬間,此刻在她腦海中卻像全都活過來了一般。
看著她時眼神孺慕的阿採,小心翼翼伺候她的阿採,躲在遠處偷看她的阿採,她晚歸時默默守候她的阿採,永遠跟在她身後不發一言的阿採……
想到這裡,雲鸞竟有些恍惚,她慶幸自己重活一世,還能再見阿採。
昨日府中鬧的厲害,也不知如今外邊又是怎樣的光景,她打算回去,並非心中毫無成算。
那引她到春暖閣的小丫頭,看起來面生,後來再未見過,如今想來,怕是崔氏的人,可崔氏已經給她定了婚事,巴不得她嫁的遠遠的一輩子眼不見心不煩,又怎麼可能故意引著李少麟來玷汙她?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倒與夢中毫不相干了。
打定主意,雲鸞胡亂套上衣裳,正準備趁著四下無人悄悄離開,正在這時,有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一陣好聞的藥香撲面而來,雲鸞循香望去,見是個面生的女子。
臉上覆著一層薄紗,露出的雙眼如春水一般動人,她看著雲鸞,笑盈盈道:“原是婢子來晚了,四小姐已經起身了,公子讓您先梳洗用膳,有事等他來了再說。”
說罷便親自服侍著她梳洗。
雲鸞倒是很乖覺,任由她擺佈。
洗漱過後,又無滋無味地用了一碗不知什麼補藥熬成的粥,喝了藥,之後便窩在榻上等著沈之珩。
大概是那碗藥暖了身子,雲鸞眼皮沉重,忍不住打起瞌睡來。
她腦中諸事紛雜,竟也睡不踏實,一會兒是幼時在外逃命的日子,一會兒又是夢裡,被人販子鎖在船艙裡,再一會兒,又夢見她在戰場上,到處都在廝殺,李少麟滿臉是血地朝她走來,竟是要尋她索命。
她嚇得轉身就要跑,卻被雜草絆掉了鞋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危急關頭,一聲戰馬嘶鳴,有個少年將軍憑空出現,雲鸞看不清他的臉,只瞧見他背後的披風熾烈如火。
一牆之隔的耳室內,沈之珩已在這裡待了一炷香的時間了,透過特製的小窗,他看著陷入夢魘中的少女,目光沉沉。
半晌後,他對一直候在身後的女子道:“紅藥,你擅相面知微,你覺得她昨晚說的那番話,是真心還是權宜之計?”
紅藥只說了四個字:“半真半假。”
“半真半假?”
沈之珩道:“你不覺得,她同過去有些不一樣了麼?”
紅藥斟酌著,正要說些什麼,只聽夢魘中的少女忽然叫了一聲,“哥哥救我!”
聽聞這聲呼喚,沈之珩頗有些意外,漆黑的眸子波瀾漸生。
他關上小窗,慢慢踱步回到書桌前,暗處有人影上前,是個男子,瞧著其貌不揚,卻是風塵僕僕的。
男子上前行禮,沈之珩問:“讓你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嗎?”
男子聞言面露慚愧,“回公子,北歧滅國已久,皇室中人早已死的十之八九,屬下未能探聽到當年那位公主的下落。”
沈之珩聽了沒有出聲,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男子心中惴惴,正不知該開口說什麼,便聽他又道:
“我記得,北歧當年也是極為富庶的,北歧國都更是連接四方的交通要塞,戰亂爆發的時候,商人們趁亂劫掠了王宮,你再去一趟,把那幾年去過北歧的商隊都細查一番。”
男子領命退下,正要退下,沈之珩又喚住了他。
他把玩著手中那枚雲簪,“查一查那位北歧公主,可有一母同胞的兄長。”
男子離開後,沈之珩在暗中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書房。
雲鸞睡的迷迷糊糊,聽到外邊有人道“公子回來了”,這才恍恍惚惚睜開眼睛。
簾子被掀起,屋內有人影晃動,片刻間便來到她面前。
沈之珩解下披風扔在一旁,目光看向窩在榻間的少女。
她坐在被中,只露出一張臉,神情還有些懨懨,似是剛睡醒,看他的眼神仍舊是懵懂的,臉頰上浮著潮紅。
“醒了?”
他彎下腰,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臉來,“讓我瞧瞧。”
少女臉上被掌摑的痕跡用了藥,如今只剩下一小片淺淺淡淡的紅,其上還有一道紅痕,雖然已經結痂,但真要好起來差不多也得三五日。
“還疼嗎?”
雲鸞不喜歡他這般捏她下巴,像是對什麼他隨手養的小貓小狗,於是神情更加懨懨地搖了搖頭。
沈之珩鬆開她的下巴,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觸碰的掌心微涼,雲鸞睫毛一抖,只一瞬,覆在她額頭上的手已移開了。
他道:“還有點發熱,你感覺如何?”
“還好。”
嘴上說著還好,紅腫的嗓子卻弄的她異常難受,忍不住輕聲咳了起來,咳到最後眼淚都要流出來。
沈之珩輕拍她後背幫她順氣,又遞來清水讓她飲了一口,待咳嗽止住,他才微微嘆氣。
“這會兒知道難受了,你泅水的時候怎麼沒想起來自己身子受不受得了?”說著便從食盒裡取出一碗藥來,“喝藥吧。”
草藥是剛煎好又晾至溫熱的,散發著辛辣又令人難以忍受的苦味。
沈之珩把藥碗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吹,看向鼻子紅臉蛋紅眼睛也紅紅的小姑娘,像往常那般問道:“要我餵你?”
雲鸞沒有回答,只是吸著鼻子,自顧自地從被中伸出手,端著那碗濃稠的褐色藥汁,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
有藥汁從嘴角溢出,雲鸞眼疾手快,搶在他動手之前把那點藥漬擦乾淨了。
沈之珩打量著她,意味深長地說:“我記得妹妹是最怕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