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合,是娛樂的場合。
大廳兩側都坐滿了人,茶几上擺滿了水果、熟食和美酒。
新來的七八個儒生穿著寬大的素袍,戴著巾幘,個個表情淡漠,竭力裝出有學識又清高的氣質。
對於他們來說,這樣的機會是難得的,畢竟謝裒作為吏部尚書,負責大晉官員的任免調動,他們能在這裡露臉,表現出不錯的才華,將來很可能得到重用。
而這樣的機會,是他們的先生謝愚給的,這份恩情就有些大了。
他們願意隨時做先生的劍!
當然,這是捅向唐禹的。
“家主,既然今日是家族聚會,清談的話題就不談國事與政務了。”
“老朽出題,談一談修身齊家吧。”
謝愚顯然有些喧賓奪主了,照理說這樣的清談,應該由謝裒出題才對。
唐禹第一時間察覺到,謝愚一定是此前給這些儒生補課了,所以專門提出這樣的主題。
當然,謝裒也完全看得出這些,但他並不在意。
下邊的競爭未必不利於家族的發展,他考慮事情往往會從宏觀的角度去思索,而不是注重個人情緒。
“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謝裒緩緩說出,淡淡笑道:“這個主題很好,堂兄有心了。”
他算是開了題,給足了謝愚面子。
謝愚道:“家主博學,愚兄佩服,下邊請我的學生們各自發言吧。”
這樣的表現機會,當即就有人開口。
“晚生張繼,斗膽一說。”
此人臉有些大,像是磨盤一般,擠出笑臉說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曾子言: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先齊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張繼顯然也是讀了幾本書的,《大學》的內容熟練背出,然後說道:“然修學之始,而後還有——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其中的重點,就在這最後五個字。”
“晚生之見,與先儒鄭玄一致,儒者應當通過觀察事物,比如看花、看山、看水,讀聖賢之道、讀史,來增長自己的學識,從而獲得智慧。”
“這就是致其知。”
“做好了這一步,再步步往下,才能真正做到修身齊家。”
一口氣說完一堆話,就像是念通稿似的,唐禹都不得不佩服這廝腦子靈活。
“好!”
謝愚又是點頭又是拱手,把氣氛頓時搞得熱鬧起來。
其他學生也紛紛喝彩,把面子給足,讓自己人都體面。
謝秋瞳面無表情,卻是低聲說道:“他們應該會把關於修身齊家的各家見解全部說完,然後再給你說話的機會,到時候就算是你博覽群書,也找不到說法了。”
“謝愚針對你的同時,還相當於把自己的人舉薦給了父親,一石二鳥,又讓人挑不出毛病。”
“這種情況本身你答不上來是沒關係的,但之前你偏偏太高調,形成了落差,如果答不上來,之前的高調就會成為笑料。”
唐禹低聲道:“那小老頭怎麼就這麼陰險?我的意思是,司馬紹到底給了他什麼好處,他非得幫著外人對付自家人?”
謝秋瞳道:“首先,你不算自家人,至少他們是這麼認為的。”
“其次,我和司馬紹成了好事,他自然就是皇親國戚,對於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榮耀和尊貴。”
“最後,趨炎附勢,諂媚於強者,本就不需要理由和好處,這是人性的低賤。”
唐禹暗暗豎起了大拇指,他真佩服謝秋瞳對這些事的深刻領悟,尤其是最後一句,實在精闢。
果然,各大儒生相繼發言,紛紛出口,說得天花亂墜,真是把各家各言都說了個遍。
最後一個儒生,甚至口出狂言:“格物致知不在於看,而在於悟。”
“世間萬物是由道衍生而出,無法直接看到或聽到,只能通過內心的體悟,才能瞭解其規律,獲得智慧。”
唐禹都懵逼了,果然是東晉傳統啊,直接把儒家和道家都混著結合了,玄學成主流了。
這樣的“清談”,一方面是為了社交,為了往上爬,為了自誇,為了名利。
另一方面呢,天下太亂,他們的思想往玄學方向走,也是逃避現實。
唐禹對這個時代的貴族,真是沒有一點欣賞,全程耐著性子聽完,只覺得全是狗屁。
謝愚沾沾自喜,一副“有勝閱兵”的表情,張望了四周一眼,大笑道:“家主,我這幾個學生如何?”
謝裒點頭道:“很有學識,都是人才,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謝愚道:“他們可都是日夜苦讀,方有今日之博學啊。”
說到這裡,他話鋒突然一轉,陰惻惻地說道:“不像某些無知晚輩,分明從小打架鬥毆、欺壓良善、青樓尋歡、不務正事,卻還口口聲聲說什麼自己有才華。”
“哈哈,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吧?剛剛在正廳中大放厥詞、強詞奪理的模樣去哪裡了?”
“秋瞳侄女兒啊,你眼光不太好啊,我本以為你是看得太高,原來是看得太低呢。”
他幾乎直接不演了,像是成了司馬紹的嘴替。
而謝秋瞳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情緒都沒有波動。
她並不回應,只是低聲對唐禹說道:“他的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父親聽的。父親不想做外戚,是因為外戚的身份在某些層面上會限制世家發展。”
“司馬紹這是在通過謝愚,表達對我們謝家的不滿。”
“這會給到父親壓力,他必須考慮司馬紹的意志,不能強行站在我這邊了。”
說到這裡,她聲音愈發冷淡,平靜道:“這意味著,你過不了這一關,父親就沒有理由留你。”
“我說了,你的行事風格是一把雙刃劍。”
“現在,張狂的代價已經來了。”
真複雜。
這些世家貴族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裝著更深的意思。
玩弄這些權謀手段,看似吊吊的,然而這個天下還不是爛到骨子裡了。
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司馬紹登基幾乎是必然的事了,他以後能饒得了老子?
想想這幾天的遭遇,唐禹真是一肚子火,所有的麻煩都沒真正解決,未來的大敵似乎便已經等好了。
中規中矩?那和等死有區別嗎?
還不如先爽了再說!
唐禹對著謝秋瞳笑了笑,道:“張狂嗎?其實並沒有。”
“接下來你才會看到,什麼叫張狂!”
謝秋瞳臉色一變,當即道:“你別胡來!”
但唐禹已經站了起來,他拱了拱手,道:“岳父大人,我想說兩句。”
謝裒也是皺起了眉頭,他其實並不討厭唐禹,雖然對方不知禮數,但話語具備煽動力,這是不可多得的優點。
如果他不犯大錯,即使離開謝家將來也可以招攬用之。
但如果他現在做了糊塗事,那就真的無可救藥了。
想到這裡,謝裒沉聲道:“你確定?你想清楚。”
他的眼神在警告唐禹,該收手了。
而唐禹則是笑道:“當然確定。”
“我本來不想說什麼的,但堂伯非得把我娘子數落一頓,呵,那我忍不了。”
孫茹聞言,心中有些欣喜,這孩子不在乎自己,卻在乎秋瞳的委屈,真是難得。
且看看他到底要怎麼維護秋瞳。
謝裒則是疑惑,關於“修身齊家”的言論,幾乎都說完了,難道唐禹真有開創性的見解?
謝秋瞳眉頭緊皺,似乎也在期待。
而謝愚則是大笑道:“好!老夫倒要看看,你這黃口小兒,能說出什麼至理名言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唐禹身上。
每一個人都期待著,他要說出什麼至理名言。
唐禹深深吸了口氣,咧嘴一笑。
他直接大聲道:“謝愚,我曹寧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