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妹妹不能給別人!”
“不給別人,你養嗎?”
“給了是為她好,當個童養媳,指不定還有她活的。”
“放在家裡不頂用,還浪費糧食,那咱就都得餓死,滾開!”
一個壯漢將樑龍瘦小的身軀一把推翻在地,夾著個半大的女娃子就往門外跑去。
女娃子也不哭鬧,嘴巴乾的起皮,兩眼餓的冒星星,面色暗黃。
咚!
一聲悶響,樑龍腦袋撞在了井口,腦海裡龐大的記憶湧上。
“住手!”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為了幾斤白麵!”
“你要是敢把瑩子給人,我剁了你餵狗!”樑龍像是忽然變了個人,猛地從地上竄了起來,抄著鍘刀衝出去,二話不說一刀砍了下去。
“你,你瘋了!你連老子你都敢砍!”梁勳背脊冒了一股子冷汗,僵在了原地。
那一刀就那麼擦著他的眼皮子下去的,偏一寸就見紅了。
這孩子平時膽子最小,罵一天都不帶頂嘴抬頭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樑龍一把將六歲的妹妹梁瑩奪到懷裡,兇狠的目光根本不像是個十七歲的孩子,瞪了壯漢一眼,扔下鍘刀轉身離去。
——
梁家村,後山坳。
樑龍領著妹妹坐在一個遺棄的窯洞口,不言不語,看著滿山的果子樹,心中無比篤定,他重生了!
從2025年回到了1960年,那個帶給他一生痛苦回憶的年代。
大饑荒!
生產隊生產力不足,一年平均分下來的口糧根本不夠家裡人吃喝。
城裡人還有糧證能換糧票,村裡人就只能硬餓。
跑去大隊也沒人管你。
糧沒了,地荒了,人餓的腿軟。
豬食都搶,啥也沒了就挖野菜,野菜沒了就嚼樹根。
野菜瓤和,吃在嘴裡還能下嚥。
樹根就沒那麼好了,硬扎扎不說,還大都是苦澀苦澀的。
澀口的,管飽。
偶有有甜口的,就是胃受不了,吃下去過一會火辣辣的。
父親跟大伯沒分家,一起養著爺奶,住在個大院子裡。
大伯是生產隊的記工員,爺奶不敢得罪,就找我們家的麻煩。
家裡分的口糧下來,先緊著大伯一家。
為了一大家人能活下去,爺奶就跟爹合計著把妹妹三斤白麵就送人當童養媳了。
娘也被趕走了。
娘不想走,她的兩個心頭肉都在這兒,她能去哪兒?
可不走就打,往死裡打那種,用奶的話說,就是留在家裡佔糧食,又不能再生養了,不比梁瑩,連口糧都換不來,等以後日子好了再娶一個。
不過這事是瞞著生產隊的,畢竟有娘在,還能多分一個人的口糧。
所以這事大伯也參與了。
最後才活下來一大家子人。
只有樑龍的妹妹和娘犧牲了。
日子後來確實好了,樑龍卻一輩子沒叫過他爹一聲爹,一輩子沒開口笑過。
他後來也去打聽過。
說是娘餓死在二十里外的野地裡,被狼給咬的看不得。
妹妹說是送給了縣城的有錢人家當繼女,後來生了場重病,要花錢,誰能捨得給她花?
走的時候還哭著喊哥!
一想到這些,樑龍淚水就湧了出來。
即使後來,日子越過越好,卻一生未曾平息內心的痛苦。
“哥,你咋哭了?”
“你讓爹把俺送到縣城去吧,把娘叫回來,換三斤白麵活下去。”
“以後瑩子長大了回來找你們。”梁瑩靠在窯洞口,有氣無力。
梁瑩也許連童養媳是啥都不知道,還想著以後還能回來找娘和哥哥呢。
她已經三天沒吃飯了,連樹根都沒給她吃。
用梁勳的話來說,都要送人了,到時候就是別人家的人了,給她吃飯就是糟蹋糧食。
刷!
樑龍的淚水落了下來,趕緊抬手擦了擦,一句話沒說,跑進野地裡,四周掃視了一圈。
最後在一塊土層深厚、疏鬆肥沃的沙質壤土前蹲下,兩隻手刨了起來。
沒一會功夫。
樑龍拿著一根藤蔓來到了梁瑩面前,只見那藤蔓上墜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樹根疙瘩。
樑龍把這些樹根疙瘩取下,挑了一個細長的,徒手一掰,被斷成兩截,有一絲汁液滲出。
“聽話,嚼了就有力氣了。”
“有力氣咱就去找娘。”
“記住,這是哥這輩子最後一次讓你嚼樹根!”樑龍紅著眼,儘量不給妹妹看見他哭。
上一世,他成了大學者,研究了一輩子動植物,六十歲還拿了荒野求生十二季的冠軍。
已經不是那個不知道哪個樹根能吃,哪個樹根不能吃的懵懂少年了。
童年的陰影,幾乎伴隨了整個人生。
“哥,這,這樹根沒吃過,不得有毒吧?”
“奶說過,樹根不能亂嚼的。”梁瑩不敢下口。
“傻丫頭,哥的話你還不信了?儘管吃,這樹根是你最愛的甜口,而且吃了不拉肚子。”樑龍說道。
“真的?”
“甜口還不拉肚子?”梁瑩明顯有些不信。
世上有這麼好的樹根?
那不得被村裡人搶瘋了。
她試著嚼了一口,雖然不是甘甜可口的,但也不像以前在家裡嚼的樹根那麼苦口難以下嚥,而且這樹根嚥下去後一點不覺得火辣。
還透著淡淡的清甜。
“真的!哥,你也嚐嚐!”
“哥剛吃過了,你吃!”樑龍寵溺的推開了梁瑩的手,把剩下的樹根疙瘩收起來,留著給妹妹做些好吃的。
“哥,這是啥樹根呀?真好吃。”梁瑩臉上的笑意洋洋灑灑。
“這是葛藤根的塊莖,你先嚼著墊吧墊吧肚子,等哥準備些東西了,用這葛根給你做點好吃的。”
雖然聽不懂什麼藤啊塊啊的,但不妨礙梁瑩聽懂了樑龍說的後半句話。
高興之餘,更是覺得哥哥真好,懂得又多。
等妹妹吃完樹根,精神狀態好了不少。
二人立刻啟程。
娘是早上被趕走的,去晚了,他真怕追不上。
“夜裡又要下雨了。”
“這破天氣。”
一個細膩的聲音,非常尖細,傳入了樑龍耳旁。
“誰!”樑龍一驚,回頭看去。
一道黑影從草叢裡竄過。
是一隻兔子……
樑龍眉頭緊鎖,晃了晃腦袋,又警惕了看了一眼四周,確認沒人後才放下心來。
難道剛剛是那隻兔子在說話?
怎麼可能……
“我真是餓糊塗了,都幻聽了。”樑龍自嘲的笑了笑,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夜幕降臨。
樑龍拉著妹妹走了七里地,在石子路邊看見了一個女人,包著深綠色的蓋頭,穿著個襖子。
深秋的夜已經有了寒氣,凍的女人坐在青石上直哆嗦,嘴皮子發青,眼餓的發昏,不停的擦著眼淚。
她不怕死。
可她的瑩娃兒和龍娃兒咋辦,以後都見不到了嗎?
想到這裡,張彩霞就埋著臉哭了起來。
“娘!”
一聲撕心裂肺。
樑龍埋在心裡喊了六十多年的一聲娘!
那個貫穿了他童年,卻永久埋藏在他記憶裡的女人,還是記憶裡那熟悉的樣子……
張彩霞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順著朦朧夜色看去。
那不正是她龍娃兒和瑩娃兒嘛。
“你,你們兩個怎麼來了?”
“快回去!大半夜的,你爹等會打死你們了!”
“誰讓你們跑來找孃的!”
“娘是去外婆家給你們拿白麵去,你大舅在縣上有糧證,一年能領幾十斤,不缺糧,能給咱勻點。”張彩霞第一反應,是顧慮和保護自己的孩子。
樑龍卻根本聽不見,什麼都聽不見,淚水模糊了雙眼。
“你這傻孩子,娘過兩天就回來了!”張彩霞鼻頭一酸。
還在騙樑龍。
其實她根本就不會回來了……
梁瑩也被這場景搞的抹起了淚兒,跑到了張彩霞身邊抱住手臂:“娘,俺不想跟你們分開。”
“這……”張彩霞心裡揪的一痛。
不分開?
不分開能行嗎?
全都得餓死!
樑龍擦了擦淚:“娘,我知道爹把你趕走了,你不用騙我。”
“家咱不回了,山上有個窯洞,咱在裡面住幾天。”
“剩下的交給我。”
“我能養起你跟妹妹。”
“你……傻孩子,你拿啥養,你都還是個娃!”張彩霞溼潤著眼眶,卻搖了搖頭。
“娘?你不信龍娃兒?”
“龍娃兒能養!你等著!”樑龍起身頭也不回的竄進了林子。
“你幹啥去!”張彩霞有些擔憂,可已經不見樑龍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