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爺,擺飯麼?”門外有傭人小心翼翼地詢問。
“嗯。”步元敖敷衍地應了一聲。
三五個丫鬟進進出出,在八仙桌上滿滿擺了山珍海味。蔚藍木然站在屋子的一角,周圍人變多了,她卻好像陷入一個封閉的地方,黑暗孤獨,茫然不知所措。
“坐。”蔚藍又聽見元敖的聲音,思緒才慢慢清晰起來。下人們都離開了,房間裡又只剩她和他。元敖已經坐到桌子旁邊,用眼睛點了點自己對面的位置。
蔚藍猶豫了一下,才緩慢地走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猶豫,讓她又一陣辛酸,與他對面而坐,曾是她認為天經地義的事,現在竟然瞬間膽怯了。
“今天到底是你第一天來,總要接接風。”他嗤笑一聲,親自為她斟上酒。
蔚藍看著他的手,又恢復了往昔的修長潔白,不再如落難時那樣讓她心痛。她飛快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十九年的人生裡,第一次覺得自己需要一杯酒。
火辣辣的酒水嗆進喉嚨,眼淚刷地被逼出來,她覺得自己恢復了些勇氣。
“元敖,為什麼?”她抬眼看著他,只想知道答案。
步元敖也給自己倒滿酒杯,卻沒有喝,玩味地看著她。“既然你還裝胡塗,我也不妨配合你一下。”他好看的手指輕輕彈著酒杯的邊緣,“從哪兒開始說呢?”他似乎有些躊躇,“嗯,就從你沒去一里亭說起吧。”
她沒去?
蔚藍渾身抖得厲害,不得不拿起酒壺又倒了杯酒喝下,貪婪地汲取辛辣帶來的刺激,她不能讓自己陷入絕望的迷茫中去,還有好多話要說!
“那天我提早去了亭子,倒沒等太久。”他笑著說,眼神卻令人心寒膽顫,“你爹帶著你家全部好手,讓我識趣地趕緊滾開,從此再別提那三十萬兩,別再提高貴的蔚家四小姐,步家敗落了,我已經不配再做蔚家的女婿。”
他說得雲淡風輕,蔚藍卻聽得有如天崩地裂。
“你爹這麼想,我不怪他,他勢利又小氣人盡皆知,當初還指望他還錢的確是我的錯。不得不說,那老東西土埋半截了,身手還是不錯的,我被你家護院打得半死不活,他還親自動手砍了我一刀,很是利落。”
蔚藍驚恐地雙手捂住嘴巴,半天才緩過神來急急說道:“元敖!我沒讓爹爹去趕你離開!我一直……”
元敖寬容地揮了下手,“你別擔心,在這件事上我不怪你,畢竟當時跟著我就是受苦。繼續說吧,大概是老天爺覺得步家氣數到了,那些亡命匪類從我家宅子裡再也搶不到值錢的東西,乾脆綁了我爹孃兄嫂,要五十萬兩贖金。我帶著你爹賞我的刀傷,好不容易籌到了銀子,卻因為傷口惡化病在半路,沒趕得及按時交錢,那些混蛋撕了票,我的家人全死了,就連我剛滿一歲的小侄子都沒能倖免。”
他說起這些的時候,語氣毫無起伏,甚至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意,雖然看上去那麼嗜血而殘酷。
蔚藍完全成了木雕泥塑,愣愣地聽他說。
“我籌到的錢沒能救家人的命,用來做生意倒是發了財,建了這座攸合莊,怎麼樣,漂亮麼?說起來,能有這莊子是託你爹的福,我要是拿錢換了家人,說不定我們全家還貧苦度日,很艱難呢。”
步元敖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蔚藍看著他,想起剛才自己喝酒的心情,元敖也是一樣吧。那段往事是他最不堪回首的,卻又無法忘記。
“其實你爹真夠傻的,我提出那樣的條件,他還覺得我會救他的寶貝兒子一命。他覺得一個被他背棄的人會履行承諾?最想讓他斷子絕孫的,不是我麼?”步元敖放下酒杯,幸災樂禍地看著蔚藍,“也可能他全都知道,只是覺得你病在家裡也是等死,不如試一試送到我這兒,或許還能騙得我神魂顛倒,真的用血給蔚青當藥引。蔚藍,你不必這麼賣力地表演,你爹壓根就放棄了你,才把你送到仇人家裡。”
仇人……的確,蔚家已經欠下他血海深仇,他已經恨毒了蔚家的每一個人,包括她。
蔚藍低了會兒頭,孤注一擲地抬眼直視他,“元敖,如果我說,這一切我都不知道,只是在家裡苦苦等你,等了五年,你……相信麼?”
這是她最後的豪賭,雖然他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可她還是想知道,曾經那麼相愛的人,那麼彼此瞭解,彼此喜歡,他能不能最後相信她一次?
元敖嘖了一聲,冷笑著搖了搖頭,“真是毫無驚喜,你來之前我還想,以你的手段心機會不會想出些獨到的藉口,讓我意外一下。結果還只是裝無辜,裝善良。其實到了這份上,你還裝作心如盤石,對我的事毫不知情,是很拙劣的,讓我更加厭惡。”
蔚藍看著他,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她輸了,他根本不相信她。
“蔚家的人裡,最令我厭恨的還真不是你爹,因為他至少卑鄙的很直接。不像你,多下賤的事情做完後,還能裝出天真善良的仙女樣子。每次我想起你答應同我私奔的模樣,我就忍不住唾棄自己,這輩子上得最大當,竟然讓家門都很少出的小姑娘把我玩弄股掌。”
“我沒有!我沒有!”蔚藍空洞地搖著頭,如果他不相信,她要怎麼證明呢?她想去找母親,她能找到的唯一證人就是她了。“我娘……”
“你娘可以證明你是受了矇騙才沒去的是麼?”步元敖冷嗤了一聲,鄙夷的眼神毫不掩飾地落到她的臉上。“約好的時間地點,若不是你說出來,難道是我去告訴你爹的麼?”
蔚藍僵直著脊背,任何辯解,只要他不相信,就算有再多的證人,也都毫無說服力。
“吃菜。”他詭異地殷勤起來,為她夾了筷菜餚。“你今年……十九了吧?為什麼一直沒嫁人?因為得了寒症?”他又喝了杯酒,難得有了談興似的。
蔚藍沒有回答,她在等他,打算等到死,可是這話已經不必再說了。如果他連這個都譏嘲諷刺,她會立刻死去。
“你爹似乎很相信你的魅力,我只是說送個女兒當報酬,他就挑了你。在攸合莊,這個年紀有些大了。”他輕笑,“其實你妹妹更合適來,你爹說送你,我真猶豫了下。後來想想,踩著你虛偽的畫皮,親耳聽聽你說起對我的背叛,也是不錯的享受。至少對我是個警醒。”
蔚藍只是聽著,只能聽著。他已經不喜歡她,不相信她了,其他……都已經不再重要。對她來說,她已經失去了一切。
他站起身,走過去優雅地推開窗,月已上了樹梢,夜色清明。步元敖看了一會兒,“果然是良宵,蔚藍,我們也不要虛度了。”
蔚藍眩暈了一下,他說這話的語氣,才是她記憶裡的聲音。
“雖然我要個蔚家的女兒,就是為了折辱,就是為了洩憤,一雪當年我被愚弄的羞恥感,但我還是很挑剔,被人玩剩的爛貨,別想塞給我。攸合莊再大,也不養閒人,尤其……滿心詭詐滿嘴謊言的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