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角冰稜滴著水,院牆根還堆著未化盡的殘雪。
林常氏蹲在灶房門口擇薺菜,手指叫冰水浸得通紅。
開春頭茬野菜最是鮮嫩,摻上玉米麵蒸窩頭,夠全家吃兩天。
土坯房樑上懸著的臘肉早沒了影,只剩根黢黑的麻繩在穿堂風裡晃盪。
“常大娘!”籬笆外傳來馬蹄踏碎薄冰的脆響,里正家的青騾子噴著白汽。
“縣衙來人了!”林常氏手裡薺菜撒了滿地,去年冬至徵兵的衙役也是這般叫門,帶走了家中的三個勞力。
兩個戴紅纓帽的差役踩著泥漿進來,牛皮靴在春耕未翻的硬土上留下深坑。
年長的那個展開黃麻紙:”林大牛並林長遇、林長斯兄弟,戍邊歸來途中遇韃子,他們那隊人一個都沒逃回來…”
王氏正抱著磨盤推豆子,磨棍”咚”地砸在腳背上。
李氏從雞窩探出頭,手裡剛摸的熱雞蛋骨碌碌滾進泥水裡。
“軍爺?您說什麼?”
差役似有些無奈,嘆口氣:“林家村八個人,歸來途中撞上了韃子劫糧,一群人都遇難了,屍身……”
差役看著一群女人再嘆一口氣:“屍身都找不到了,怕是隻得立衣冠冢了,嬸子節哀順變。”
林常氏後腰抵住水井轆轤,井繩勒進掌心的舊疤,那是老二出生那年,她連夜打水洗衣落下的。
差役嘴還在張合,說的該是撫卹銀錢的事情。
“撫卹銀錢得過了這個月才到,家中先辦喪事吧,我們就不多留了,還有幾家得去……”
東廂房破窗紙嘩啦作響。
林長寧裹著大哥露棉絮的夾襖出來,蒼白的臉映著雪光。
硬是撐著病體從差役手裡穩穩接過文書:”軍爺辛苦,喝碗糖水再走?”
差役搖搖頭,看著面前斯文俊秀的小郎君:“不必了,還有幾家要走。”
身著大哥衣服打扮成郎君模樣的林長寧略微拱手:“辛苦差役大哥了,是否能告知我父和兩位兄長是在哪塊出的事?”
說著,林長寧就塞了一些散碎銅錢到了差役手中。
差役詫異的看了一眼林長寧,心中暗道這家的小郎君會做人,霎時眉開眼笑接過銅板子:
“是在隆化回來的路上撞上的韃子,聽當地的戍邊衛講,應該是從一個廢棄的堡壘穿過來的,你父親兄長大概是經過地堡遭了難。”
林長寧點點頭,恭敬的將人送出了門。
後院豬圈突然傳來悶響。
林長平栽在餵豬的泔水桶旁,補丁撂補丁的棉襖浸得精溼。
王氏顧不得悲痛急急喊出了聲。
“六郎!”
堂屋的祖宗牌位在供桌上投下森森暗影。
林常氏覺得胸口像壓著磨盤,耳邊嗡嗡作響。
“娘!娘您別嚇我們!”
林長寧和牛二媳婦一左一右架住了癱軟的林常氏。
王氏也扶將起來了昏過去的小叔。
三個女眷將婆母和小叔安置好後均是一臉悲痛之色。
林長寧更是要把肺管子咳出來一般。
待緩了緩,林長寧看著捂臉痛哭的大嫂嫂。
“大嫂嫂,去請下郎中給娘和阿弟看看。”
林長寧將喉嚨的癢意壓了下去,聲音輕得像飄在雨裡的梧桐絮,對著六神無主的王大嫂嫂吩咐著。
王大嫂嫂楷了楷眼淚:“這就去,看我,都慌了神,還得五娘提醒。”
春分前的日頭都是灰濛濛的。
王氏把最後一隻銀耳墜塞給郎中時,簷下冰稜正巧墜下來,在曬藥的石碾子上摔得粉碎。
那對耳墜是出嫁時娘給的壓箱底,一直沒捨得動,只是現下,喪事還沒辦,小姑小叔身體也不好,家中用錢的地甚多,婆母手裡銀錢也不豐裕,先頂一頂也好。
“勞您看看我婆母。”
王氏撩開堂屋打著補丁的藍布簾,晨光漏進來照見林常氏蒼白的臉。
王氏看著病弱的一家子眼淚霎時又決了堤。
二丫看著孃親垂淚忙牽著手寬慰:“阿孃,你別哭……”
王氏擦擦淚水抱住女兒看著郎中看診。
郎中三根手指搭在婦人腕間,眉頭越皺越緊。
窗根下熬藥的陶罐咕嘟作響,苦艾味混著陳年屋樑的黴味在屋裡盤旋。
這是他前幾天開的治風寒的藥,還未喝盡,林常氏又急昏了過去。
來的路上聽王氏說起來了,一家子死的死,病的病,天可憐見了,以後這一家孤兒寡母可怎麼過活。
“急火攻心,痰迷心竅。”
郎中蘸著茶碗在炕沿寫藥方,水跡在陳年油垢上暈成蓮花狀。
“白茅根三錢,竹瀝半盞…”
看完了林常氏,郎中又走到西屋給林長平看診。
眼瞅著前幾天好上一點點的六郎不過兩天時間,又陷入了昏迷。
“六郎這風寒是打骨髓裡發的。”
銀針在百會穴顫巍巍地晃,”若不能安心靜養,怕是…”
後半句被林長寧突然爆發的咳嗽截斷了。
郎中掃了一眼林長寧繼續道:“若不能安心靜養,以後怕是於壽數有礙,五娘,我再給你看看,我瞧著你的身體也不大好。”
林長寧猶豫一下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床邊伸出來手。
郎中細細把過脈鬆了口氣:“恢復的倒比六郎好些,不過五娘,你也少些思慮才好。”
林長寧點點頭:“謝謝叔公。”
“抓藥的錢…”
牛氏摸著空蕩蕩的袖口,有些窘迫,家中是婆母管錢,歲收不豐,繡品也才秀了一半,灶房樑上掛的臘腸早換成藥包,連裝鹽的陶罐都見了底。
家中著實不太寬裕……
王氏接口:“二弟妹,已經給過叔公了,叔公抓藥就好,不夠我再想辦法……”
郎中搖搖頭:“儘夠了……”
臨走時郎中往藥箱底層摸出個油紙包:”這是上回給周大戶家多配的參須。”
“林家媳婦,若你家六郎晚上起熱不好了,煎煮了給人灌下。”
王氏心裡一跳:“叔公,你是說六郎?”
郎中嘆口氣:“前剛說過兩人底子差,五娘倒還好些,六郎風寒又遇急症,怕是夜裡發熱,不好壓制,藥性烈的怕他身體撐不住,藥性溫和些的,貴,都是窮苦人家,也吃不起金貴藥,夜裡注意些喝完藥,一有不好就灌下參須……”
王氏再次抹淚:“謝謝叔公了,以後家中可怎麼辦啊。”
林長寧看著王氏送走了郎中揉了揉額角。
沒記錯,明天女主的父親就會上門來討要田產。
林父一死,這一家子孤兒寡母的,真挺難說的。
好在還未出喪,明天得想些法子,莫讓家裡吃虧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