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常氏的手指在褪色的桐木盒上輕輕摩挲,春末的穿堂風掠過她髮間銀絲,帶著灶房未散的柴火氣。
木盒邊角沾著深褐色的泥土,是除夕夜她親手埋進灶膛底下的。
“娘,這…”大兒媳王氏的帕子絞成了麻花,眼珠子粘在盒子裡碼得齊整的銀錠上。
王氏還想著數數一共多少銀錢。
林常氏嘆口氣:“不必數了,統共五十兩,過年時我埋在灶下的,原是攢著六郎娶親,給五娘貼補嫁妝使的,現下,先盡著喪事來吧,人都走了,喪事總是要體面些的……”
說到傷心處,兩個兒媳嗚咽起來,趴在林常氏的膝頭上泣不成聲:“娘,這以後,日子咋過啊……”
林常氏把盒子往懷裡收了收:“先把喪事齊全了,後面日子還是得細細打算著過。
總要看著二丫三丫成人才是,待六郎好些,就能去科舉了,聽書墅的先生講,六郎再練上一年也能下場考童生秀才了,家裡還是有指望的。”
聽到這裡,兩個兒媳略微安了心。
林長寧嘆口氣:“娘,有什麼我能做的麼?”
林常氏轉頭看向今日大發神威裝作弟弟趕人的林長寧:“五娘,家中娘和嫂嫂們還在呢,你快快把身子養好才是,你爹這一走,守孝得三年,怕是要耽誤你的親事了……”
林長寧搖搖頭抱住鬢髮花白的母親:“一家人說什麼耽誤不耽誤的。”
林常氏摸出塊碎銀遞給王氏,冰涼的銀塊沾著灶灰,在掌心印出個淺白的痕。
“老大媳婦,你去找幾位叔公過來,商量一下喪事,能儘早辦就儘早辦了,省的夜長夢多……”
三日後——
靈堂的穿堂風捲起三幅招魂幡,林常氏望著並排的三口薄棺,指甲深深掐進桐木盒的雕花縫隙裡。
裡面只放了些衣物,一群人的屍身均未找到。
哪怕是衣冠冢,林常氏也希望他們走的體面些。
紙馬燃盡的灰燼粘在六郎眼睫上,他蜷在靈堂角落數著咳嗽聲。
“阿弟,若是身體不好就回去歇息吧。”
和林長寧長相如出一轍的病弱文氣少年不緊不慢的搖搖頭:“我是家中僅剩的男丁,我不在,父親兄長走的不會心安……”
“咳咳…阿姐…”
他伸手去勾五娘袖口,雙生子胎裡帶的弱症讓指尖泛著同樣的青紫。
身著男裝的林長寧正踮腳往招魂幡系麻繩,聞言將一顆熬化的梨膏塞進他嘴裡。
是昨日叔公來慰問他們時叔母給塞下的梨膏糖。
相同的鳳眼映出不同神色。
姐姐眼裡跳著燭火,弟弟眸中沉著井水。
“二叔不會善罷甘休,阿姐,待會若有人鬧,你去請四阿公來主持公道。”
林長寧點點頭:“我省的,阿弟。”
林常氏這幾日已經累的病了,兩個寡嫂又是性子稍軟。若他們二人再立不起來,這家怕是真要被那些個豺狼虎豹吃幹抹淨了。
單這兩日,夜半就有人偷偷的摸到屋裡試圖順些什麼走。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幹的。
林常氏已經帶著兩個寡嫂去里正家中分說了,總歸會給個說法的。
林二叔的布鞋跨進靈堂時,六郎突然劇烈嗆咳起來,單薄脊背彎成煮熟的蝦米。
林長寧慌忙替他拍背,掌心下的骨頭硌得心慌。
“好侄兒,病成這樣怎不去歇著?”林二牛故作擔心的詢問著。
林長平待咳嗽稍稍緩了一些:“不勞二叔費心,這裡不歡迎二叔,還是請回去吧!”
林二牛圍著靈前拜了拜:“說的什麼話,當大哥的喪事,做弟弟的不來看看說不過去,你也是,家中有需要幫忙的就找叔叔幫忙,都是一家人,什麼都好說的很……”
林長平跪的板正,腰背挺的直直的,猶如一顆小青竹,清凌凌的目光死死盯著林二牛。
“家中雖難,但是喪事終歸是辦下來了,二叔若還打著家中田產的主意,怕是打錯了算盤。”
林二牛似乎並不在意林長平說什麼,祭拜了靈位後笑呵呵轉身:“世事無常嘛六郎,話別說的那麼絕,萬一哪天你們就又想賣了呢對吧,做叔叔的肯定不忍心袖手旁觀的,終歸是一家人,真到那時候,便宜自家人總比便宜外人好!”
林二牛用煙桿挑開林父棺前的供果,糖漬梅子咕嚕嚕滾到了林長平腳邊。
十四歲的少年蜷在蒲團上瘋狂的咳嗽,蒼白的臉漲成紺紫,指縫間漏出的血絲濺在孝衣前襟,像雪地裡開了紅梅。
“六郎這身子骨,怕是熬不到…”
林二牛粗糙的大掌突的撫上林長平單薄的脊背。
情緒激動之下,少年咳得縮成團蝦米,供桌上長明燈跟著晃了晃,燈油潑在”林公諱大牛之靈位”的描金字上。
“咳咳,滾!咳,滾!!!”
扁擔破風聲比思緒更快。
瞧見被欺負的阿弟,林長寧反手掄起倚在廊柱的桑木扁擔,扁擔帶著河泥腥氣掃過林二牛的下巴,兩顆大牙混著血沫子飛進紙錢堆。
八仙桌被撞翻時,供著的三牲祭品正正砸在林二牛腦門上,糕餅渣也糊了他滿臉。
“反了天了!你個臭丫頭!!!”
林二牛抹了把臉上的碎末子,抄起拳頭就要對林長寧動手。
林長平嚇得鳳眸瞪得溜溜圓,支撐著就要起身要幫阿姐擋拳頭。
不等林二牛的拳頭近身,林長寧第二記扁擔劈頭砸下。
林二牛被砸的肩頭生疼,也不知林長寧這丫頭哪裡來的牛勁,三兩下打的他生疼!
吃到教訓的林二牛慌不擇路之間撞翻了招魂幡。
白幡裹著人滾出靈堂時,驚飛了簷下棲著的雀兒。
林長平扶著棺木站起身,喉間血腥氣未散。
他看見阿姐立在漫天紙錢裡,麻衣下襬掖在腰帶間,露出去年端午大嫂嫂給編的花腰帶。
“阿姐…”
他剛開口又被血腥味嗆住。
靈堂外林二牛的嚎叫混著銅盆翻倒的聲響。
“滾出我家,林二牛,你若再踏進我家門,見你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反了天了,林長寧,我是你二叔!”
“滾不滾?不滾我就只能讓人抬著你滾了!”
林長寧甩扁擔的動作突然凝住。
身後劇烈的咳嗽聲傳來,林長寧匆忙轉過頭。
她看見幼弟倚著父親棺槨,鳳眼裡盛著將熄的燭火,嘴角血痕紅得刺目。
“阿弟……”
扁擔”噹啷”落地,林長寧也顧不得林二牛如何,急忙回到靈堂扶住阿弟。
林長平看見阿姐虎口震裂的口子,又看見她散亂的髮髻間沾著紙灰。
就連她轉身時眼底未褪的兇光都瞧得一清二楚。
是他不好,沒能護好家人,讓阿姐一個女孩子為了保護他還要跟二叔打鬥。
“阿姐,對不起,是我沒用……”
林長寧胡亂用孝衣擦乾淨手上的血跡,指節因用力過猛抽搐著,像是在發抖一般。
“渾說什麼?先去屋子歇會吧,我守著,阿孃和嫂嫂也快回來了……”
“阿姐,我以後一定出人頭地,再不讓你們受欺負了……”
“好好好,先去歇息,咳成這樣,娘回來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