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朝開歷五年五月初三,郭家莊。
莊子最角落靠近後山的位置,潦草地搭了兩間茅草屋,屋頂比成年壯漢略高,屋簷低矮破敗,周圍雜草叢生。
東邊屋裡,散發著潮溼黴爛氣息的泥地上,唯一的傢俱是一張床。
說是床不如說是用碎木板拼湊成的木排,離地約莫一尺高,床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破舊的棉被下隱約可見躺著一名少年。
露水順著屋頂的縫隙滴落,啪地一聲落在少年裸露在被外黑漆漆的腳背上,露水滑出一道道痕跡,顯出隱約的白。
花青牛不耐地翻了個身,將身上破敗的被子攏了攏,努力將雙腿往被子裡收了收,儘量抵擋住門外吹進來的寒風。
“哥。”
一隻小手,從被窩裡探出來摸索著搭在花青牛的臉上,摸了摸,確定花青牛還在,才微微舒了口氣。
小小的人兒往花青牛的身上貼了貼,小聲問道,“天亮了沒?”
“還沒,你再睡會。”
花青牛給她掖了掖被子,眼睛閉起繼續睡。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雙眼再一次睜開,花青牛翻身坐起。被子掀起一角,露出被下稚嫩柔弱,面色姣好的小姑娘。
這一年,花青牛十二歲,花暖暖六歲。
兩個人認真算起來,滿打滿算認識不過一個多月。
一個月前,傾盆大雨將花青牛從死人堆裡淋醒,就看見一隻小胖手,用著吃奶的力氣啪啪扇她的臉。
花暖暖力氣小,扇兩下要歇一會。
也不知道她扇了多久,等她跌坐在地上重重喘息的時候,花青牛睜開了雙眼。
花暖暖說花青牛是她哥哥,花青牛想說不是,可花暖暖掏出了戶籍。
俯視自己平坦的胸,再摸摸空空的衣兜,花青牛嘆了口氣,捏著鼻子認下這個妹妹。
這個吃人的亂世,做哥哥或許要比做姐姐好,起碼安全些!
也不過短短一個多月,餓殍滿地哀鴻遍野好似已經過去。
城外大部分的屍體被焚燒掩埋,天災逃出來的流民被遣散回鄉,只留下幾個無家可歸的孩童繼續在城裡城外晃盪。
花青牛和花暖暖棲身的茅草屋有兩間,是一位姓陳的老人留下的,老人十幾天前去世,臨死前給花青牛幾個留下了不菲的遺產。
兩間勉強棲身的茅草屋,兩隻破麻袋、缺口的篾刀、陳舊豁口的瓦罐和瓷碗、還有兩床破舊卻能遮擋風雨的棉被。
披麻戴孝送走了陳爺爺,老人留下的東西,由村裡的里正做主,都歸了他們四人。
茅屋雖然簡陋,卻能遮風擋雨,這已經是花青牛幾個能找到的最好的棲身之所。
花青牛起身出門,抬手抓攏睡散的亂髮,用草繩隨意地繫好。
黑黢黢的暗夜裡,看不清眼前的方寸之地。
身後黑暗中的群山,彷彿潛伏的猛獸,虎視眈眈地盯著山腳下的草屋。
天色尚早,無月無星。
花青牛點了根火把立在一旁照明,遠遠看去,跳躍的火光影影綽綽,讓人見之生畏。
昨日城外有大戶施粥,花青牛幾個排了很久的隊伍才各得了一碗。
四個人,昨晚分吃了兩碗。
剩下的兩碗粥,花青牛倒了一碗在破瓦罐裡,添水加到破口略淺處,點火燒了大半瓦罐的粥湯。
粥湯的香味在空氣中瀰漫,引得被窩中的花暖暖探出頭來:“哥,天亮了嗎?”
“還沒。”
花青牛折了樹枝剝去外皮在瓦罐裡攪了攪,“先起來吃飯,待會再睡。”
“好。”
花暖暖聽話地起床,將被褥疊好,整齊地堆在床頭,又將晚上睡覺枕的木頭壓在上面。
屋外的木桶裡,是昨晚花青牛打來的井水。
花暖暖小心地用碗舀了半碗清水出來,先用柳枝淨口,又倒了些在手心,在臉上胡亂裡抹了抹。
“哥,我洗好臉了。”
“嗯,過來吃飯。”
瓦罐中的粥湯翻滾,露出裡面略微有些發黃的米粒。花青牛將切好的野菜倒進去,攪攪,再等菜粥燒開才熄了火。
花暖暖忙將剛才洗好的瓷碗放在一旁的石塊上,眼巴巴地看著瓦罐裡的菜粥,嚥了口唾沫。
“真香啊!”
“你不是嫌野菜苦澀的嗎?”
“哥。”
花暖暖嬌嗔地撅起小嘴,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那時候……那時候我還小嘛。”
一個月前,花暖暖還是那個咽不下野菜,嫌棄野菜苦嫌棄菜饃卡嗓子,哭唧唧的小姑娘。
現在,她卻對著瓦罐裡的菜粥嚥下一口一口的口水。
一個月前,花青牛在這具身體裡醒來,胸口的刺痛還在,她卻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她。
也不知道她和祖母的屍體在後巷,會不會被野狗分食。
早知道,還不如和母親姐姐一樣,一把火點了自己。
反正都是死。
花青牛順手扯了把野草,墊著將瓦罐從火上取下來。繼續攪了攪,再用木棍壓著野菜倒了一小半菜粥在洗乾淨的缺口瓷碗裡。
五月的夜裡還是有些冷的,粥也涼的快。
花暖暖捧著瓷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吸吮著帶著苦澀氣的菜粥。花青牛就著瓦罐的缺口,唏哩呼嚕將大半的菜粥落進了肚子裡。
這半個多月來,他們幾個飢一頓飽一頓,並沒有個固定的吃飯時間。
也虧得花暖暖運氣好,帶著狗蛋,不是掏了老鼠洞,就是撿到撞樹的兔子。
就這麼飢一頓飽一頓,大家總算活了下來。
花青牛仰頭一口喝乾瓦罐裡的菜粥,抹了一把嘴,“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們要是餓了……”
花暖暖雙手捧著比她臉還大的瓷碗,仰著小臉一臉信任地看著哥哥。
“你們要是餓了就忍忍,忍不了就喝水,要是找到野菜就先煮了吃,反正別把自己餓死了。”
花暖暖乖巧地點頭:“不會餓死的。”
現在是春天了,山上和田野裡都能挖到野菜。她已經不是那個五穀不分,連野菜和野草都分不清的小丫頭了。
再說她自從有了哥哥後,運氣好的很。說不定回頭和狗蛋去山裡,還能撿到撞樹的兔子呢。
吃完菜粥的瓦罐也不洗,添了水,將剩下的一碗粥倒進去添水繼續熬。
花青牛叮囑花暖暖:“這野菜等裡面的粥開了再倒進去,記得多攪攪,別糊鍋了。”
他們只有一個瓦罐,還是缺口的,每次做飯都不夠四個孩子吃的,只能分兩次煮。
現在熬的一瓦罐粥,是給睡在隔壁的黃鼠和狗蛋的。
也是因為有他們,花青牛才敢將花暖暖一個人丟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