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西斜,天邊泛起橘紅色的晚霞。怡和公主玩得盡興,此刻正懶洋洋地倚在楚明瀾肩頭,髮間的花環已經有些鬆散,幾朵小野花蔫蔫地垂下來。
“累了?”楚明瀾伸手替她扶正花環,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
怡和揉了揉眼睛,嘟囔道:”腳痠……”
沈知楠見狀,從袖中取出素淨的帕子,沾了些溪水遞給她:”擦擦臉,會舒服些。”
怡和接過帕子,胡亂在臉上抹了抹,清涼的觸感讓她舒服地眯起眼。她轉頭看向遠處還在與工部官員交談的太子和蕭珩,撇了撇嘴:”太子哥哥和二哥怎麼還沒說完呀……”
楚明瀾失笑,捏了捏她的臉頰:”怎麼,剛才不是還活蹦亂跳的?現在知道累了?”
怡和哼哼唧唧地往她懷裡鑽,像只撒嬌的小貓。沈知楠看著她這副模樣,不由莞爾。
不多時,蕭景和蕭珩走了過來,蕭景看著怡和懶洋洋的樣子,笑著道:“回去吧。”怡和一聽瞬間來了精神,嘟囔道:“你們可算結束了,累死我了。”
馬車內鋪著軟墊,四角懸著的鎏金香球隨著行進輕輕搖晃。
來時三人乘坐尚顯寬敞的馬車,此刻因多了蕭景和蕭珩,空間便顯得緊湊起來。怡和擠在蕭珩身邊,鵝黃色的裙襬鋪開,像朵迎春花綻放在玄色衣袍旁。楚明瀾與沈知楠並肩而坐,藕荷色與杏色的衣袂偶爾相觸,又很快分開。
“……然後那小沙彌的木魚就’咚’地掉進粥鍋裡!”怡和手舞足蹈地比劃著,髮間金鈴隨著動作叮咚作響,”整個齋堂的師父們都跳起來啦!”
蕭景忍俊不禁,握拳抵在唇邊輕咳。楚明瀾斜倚車窗,指尖繞著腰間的玉佩流蘇打轉,聞言挑眉:”所以你躲在經堂偷吃蜜餞的事,就這麼矇混過去了?”
“瀾姐姐!”怡和漲紅了臉,撲過去要捂她的嘴,卻被楚明瀾靈巧地躲開。
車廂隨著她的動作微微傾斜,沈知楠下意識扶住窗欞。一縷鬢髮從她鬆鬆挽起的髮髻中滑落,垂在瓷白的頸側。蕭珩的目光在那抹烏髮上停留一瞬,又移向窗外。
馬車駛過西市,喧囂的人聲透過紗簾漫進來。怡和突然眼睛一亮,整個人扒到蕭珩肩上:”二哥!我們去天香居用膳吧?”她眨巴著眼睛,”我在寺裡做夢都惦記他家的肘子呢!”
蕭景屈指彈了下妹妹的額頭:”你這饞貓,專挑你二哥的產業打秋風。”
“才不是呢!”怡和捂著額頭嘟囔,”天香居的醋魚連皇祖母都誇過……”她拽著蕭珩的袖口晃了晃,”好不好嘛二哥?”
夕陽透過紗簾,在蕭珩冷峻的輪廓上投下細密的光斑。他垂眸看著妹妹期待的眼神,終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二嫂嫂沒去過天香居吧?”怡和得了應允,立刻轉向沈知楠,”他家的蜜火方要裹著荷葉吃,還有翡翠蝦仁……”
楚明瀾突然伸手捏住怡和的臉頰:”再報菜名,當心你二哥反悔。”
少女”嗷”地一聲捂住臉,惹得蕭景笑出聲。沈知楠望著他們笑鬧,唇角不自覺揚起。餘光裡,蕭珩正靜靜看著窗外流轉的街景,側臉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冷硬的線條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馬車轉過朱雀街,驚起一群棲在牌坊上的麻雀。怡和撲到窗邊指著某處驚呼,楚明瀾忙伸手護住她後心。沈知楠因著慣性微微前傾,膝頭忽然觸到一片溫熱——
是蕭珩的手。
他不知何時轉回身,手掌穩穩抵在她膝前。兩人俱是一怔,又同時收回動作。他指尖殘留的溫度透過輕薄的衣衫傳來,像極了那夜紅燭下,掌心相貼的灼熱。
“到啦!”怡和的歡呼打破微妙的氣氛。車簾掀起,天香居燙金的匾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沈知楠低頭整理裙裾,聽見蕭珩對迎上來的掌櫃吩咐:”讓後廚準備……”他的聲音淹沒在街市的嘈雜裡。
包廂內,雕花窗欞半開,晚風裹挾著街市的喧囂輕輕捲入。紅木圓桌上,青瓷碗碟映著燭光,醋魚的酸甜香氣與蜜火方的荷葉清香交織在一起。
怡和迫不及待地夾起一筷子醋魚,腮幫子鼓鼓的,眼睛滿足地眯成月牙:”嗯~還是這麼好吃!”她舔了舔嘴角的醬汁,像只偷腥成功的貓兒。
蕭景執筷的手,很自然地夾了塊最嫩的魚腹肉,放進楚明瀾碗裡。楚明瀾正與沈知楠低聲說著什麼,見狀頭也沒抬,很順手地將魚肉送入口中。兩人之間這種不經意的親暱,像是演練過千百遍般熟稔。
“二嫂嫂你也嚐嚐!”怡和突然伸長胳膊,將一塊沾滿琥珀色醬汁的魚塊放進沈知楠碗中。魚皮煎得酥脆,在雪白的瓷碗裡泛著油光。
沈知楠微微怔住。她抬頭時,正對上怡和亮晶晶的眼睛,少女嘴角還沾著粒芝麻,笑得毫無城府:”這個部位最嫩了,我特意挑的!”
“多謝公主。”沈知楠輕聲道。
蕭珩的銀箸在醋魚上方懸了片刻,最終轉向一旁的清炒時蔬。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對面——沈知楠正小口吞嚥著怡和夾來的蜜汁火方。琥珀色的醬汁沾在她唇上,又被帕子輕輕拭去。她動作優雅得挑不出錯,可蕭珩分明看見她喉間細微的滾動,那是人在強忍不適時才有的反應。
“二嫂嫂嚐嚐這個!”怡和又興沖沖舀了勺蟹粉豆腐。
豆腐顫巍巍落在沈知楠碗中,金黃的蟹油慢慢滲進雪白的米飯裡。她執勺的手指頓了頓,卻還是溫溫柔柔地道了聲謝。
蕭珩突然覺得胸口發悶。
他記得和她用膳的那些清晨,她面對滿桌早膳只動了半碗白粥。後來管家來報,說王妃每日的膳食總是原樣撤下大半。當時他只當是閨閣女子刻意節食,如今才驚覺——
她或許只是吃不慣。
這個認知讓他喉頭髮緊。
怡和正把桂花糯米藕往沈知楠面前推,少女歡快的聲音像隔了層紗。蕭珩看著那隻素手再次拿起銀箸,忽然想起之前太醫診脈時說的:”王妃脾胃虛弱,需清淡調養…”
“砰!”
青瓷湯匙重重擱在碟上,驚得怡和縮回手。滿桌寂靜中,蕭珩面無表情地喚來掌櫃:”做一盅山藥百合羹,少糖。”
太子挑眉看過來,楚明瀾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而沈知楠怔怔望著掌櫃放在自己手邊的青瓷小碗,清透的湯羹裡浮著兩粒枸杞,是她平日慣用的藥膳。
“王爺…”
“吃不下不必勉強。”蕭珩打斷她,聲音依舊冷硬,卻伸手撤走了那碟蟹粉豆腐。他動作太急,袖口掃過醬醋碟,濺起幾滴落在玄色衣袍上,很快洇成深色的痕跡。
沈知楠捧著湯盅,抿了抿唇。蕭珩別開眼,胸腔裡那股無名火愈燒愈旺——他氣她隱忍,更氣自己竟到今天才察覺,一頓飯吃的無聲無息。
暮色漸濃,天香居門前的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將眾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怡和拽著沈知楠的衣袖不肯鬆手,髮間那頂歪斜的花環早不知丟去了哪裡,幾縷碎髮被汗水黏在紅撲撲的臉頰上。”二嫂嫂我還能來找你玩嗎!”她踮著腳尖,眼睛亮得像盛了星。
沈知楠低頭替她理了理揉皺的衣領,指尖拂過領口沾著的醬汁痕跡:”當然可以。”
“拉鉤!”怡和突然伸出小指,不由分說地勾住沈知楠纖細的手指,”騙人的要吞一千根針!”
夜風送來遠處楚明瀾的輕笑聲。她抱臂倚在馬車旁,杏色衣袂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再磨蹭,宮門該下鎖了。”
怡和”哎呀”一聲,卻仍扒著沈知楠的肩膀湊到她耳邊:”二哥要是再冷著臉,你就告訴我…”溫熱的氣息帶著蜜餞的甜香,”我往他茶裡放黃連!”
沈知楠忍俊不禁,她正要開口,忽見怡和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飛快塞進她袖袋:”藏著!你喜歡的杏仁糖!”
蕭景無奈地拎起妹妹的後領:”再鬧騰,明日罰你抄《女誡》。”
“太子哥哥最討厭了!”怡和撲騰著被抱上馬車,卻還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夜風吹亂她鵝黃色的衣袖,像只振翅欲飛的雛鳥:”二嫂嫂——”
沈知楠站在階前揮手,看著馬車漸行漸遠。直到那抹鵝黃徹底融進夜色。
夜風拂過她的衣袖,帶著微涼的潮氣。她看著蕭珩的背影——他立在階前,玄色衣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腰間玉佩泛著冷冽的光。
“王爺。”她輕聲喚道。
蕭珩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身,示意她先上馬車。
車廂內,沉水香靜靜燃燒,青煙嫋嫋。沈知楠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繡紋。她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的裙襬上——那裡還沾著幾根草屑,是白日里在溪邊留下的。
蕭珩坐在對面,閉目養神。
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響。偶爾有夜歸的行人笑語傳入車內,更顯得車廂內的寂靜格外沉重。
沈知楠悄悄抬眼。
月光透過紗簾,在蕭珩冷峻的輪廓上鍍了一層銀輝。他眉宇間那股凌厲似乎淡了些,可緊抿的唇角依舊透著疏離。
她想起方才那碗山藥百合羹——溫熱清甜,是她這些時日來,吃過最合心意的東西。
夜風吹起車簾,街邊的燈火一晃而過。蕭珩忽然睜開眼,正對上她未來得及收回的目光。
兩人俱是一怔。
沈知楠慌忙低頭,耳尖微微發燙。蕭珩看著她慌亂的模樣,心頭那股煩躁又隱隱升起。他想說些什麼,可最終只是抬手,將滑落的毯子往她那邊推了推。
“夜裡涼。”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車輪聲中。
沈知楠怔了怔,輕聲道謝,將毯子搭在膝上。
馬車轉過朱雀街,王府的燈籠已經遙遙在望。蕭珩看著窗外流轉的燈火,忽然開口:”明日…”
沈知楠抬眸看他。
“明日讓廚房按你的口味備膳。”他說完便轉過頭,彷彿這句話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
月光灑在兩人之間的空位上,像一條淺淺的銀河。沈知楠望著他冷硬的側臉,輕輕應了一聲:”好。”
馬車停在王府門前,侍衛提著燈籠迎上來。蕭珩率先下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離去,而是站在原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的掌心溫熱乾燥,穩穩托住她的手腕,一觸即離。
夜風捲著落葉從兩人之間穿過,沈知楠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忽然覺得,今夜的月光,似乎比往日溫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