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議事,從前總會發表些意見的太子,今日一言不發。
李世民皺眉,驟然失去母親固然傷懷,可大唐的太子怎能如此兒女情長?
天知道,相隔一千四百多年,這一眾故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承乾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自才不敢貿然開口,怕認錯人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承乾,諸位臣工說了這許多,你怎麼一言不發?”
“請陛下稱臣為太子!”不去看李世民已經有些難看的臉色,李承乾打斷李世民問詢,繼續道:“久病未愈,還有些昏沉,貿然言語恐失了分寸,故不敢妄言,請陛下恕罪。”
“哪有兒臣挑揀君父稱呼的,太子殿下飽讀聖賢之書,怎能做這樣膽大妄為,無禮無德之舉?”
李承乾眯了眯眸子,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老熟人,太宗皇帝的託孤重臣之一,對他的私生活以及新城公主是否應該提前出嫁重拳出擊,李治迎娶武則天一言不發,將色厲內荏,前倨後恭演繹到了極致。
“孤是不是太子?”
于志寧一愣,顯然沒料到太子突然發問,慌忙應承道:“殿下自然是太子。”
李承乾淡淡一笑,語氣驟然冷了下來:“太極殿上先有君臣後父子,陛下稱呼孤為太子,孤稱父皇為陛下,這才是禮法。於卿方才說沒有兒臣指摘君父稱呼的,就有臣下無端質問儲君嗎?孤為太子,即便有過也合該是陛下問罪,發落至有司明正典刑,誰給你的膽子讓你隨意攀汙?”
三兩句話被扣了這麼大一個帽子,于志寧忙不迭向李世民喊冤。
李世民看了眼李承乾,臉上並不見一絲怒容,一朝儲君的太子,不能是個軟骨頭。
“察納雅言,也是儲君的氣度。”
李世民認可李承乾的反擊,但在他看來,未來君主要能夠虛心接受諫言,才能保住江山社稷萬年。
受過二十一世紀教育的李承乾不接受任何人的PUA,哪怕對方是天可汗李世民。
“臣受教,謝陛下教誨!”言罷,李承乾冷冷掃了眼于志寧,補充道:“孤方才問話,於卿為何不答?莫非是覺得孤這個太子,不夠資格問卿家的話?”
在場眾大臣皆是一愣,連李世民也沒想到李承乾會逮住于志寧不放。
“太子,朕方才說過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
李承乾面色從容,不緊不慢道:“兼聽則明,偏信則闇。陛下讓臣察納雅言,一番勞苦用心,臣怎會不懂?”
李世民道:“那太子還咄咄逼人?”
李承乾眸子微垂,眉眼間帶著幾分戲謔之色:“陛下也說了,是察納雅言,而非是容忍惡言惡語。難道陛下心裡,於卿家的無端汙衊是雅言?”
驟然被反將一軍,饒是見過大場面的李世民,此刻也有些反應不過來。
“右庶子言語固然有失當之處,太子殿下的辭色也太過鋒利了。”
李承乾看向說話的人,拜師宴放他鴿子的房玄齡,東宮太子少師,又把房遺愛送到李泰府中做幕僚,兩處押寶,左右搖擺,最後新君登基,借吳王李恪的冤案,直接奪了房玄齡配享太廟的資格,整個房家除房遺直外,全給扔去嶺南吃荔枝去了。後續吳王李恪冤案昭雪,房家也沒被召回。
“左僕射的意思,孤合該受人汙衊?”
眼看李承乾要同房玄齡對上,李世民不願牽扯太廣,遂開口打破僵局:“于志寧無端責難太子,免去其太子左庶子職銜,罰俸半年,以示懲戒,諸卿引以為戒。”
皇帝一錘定音,眾大臣沒再多言。
太極殿散了朝會,李世民單獨留下了李承乾。
“大郎,你可知房玄齡是什麼人?”
李承乾道:“陛下的從龍之臣,大唐的定國柱石,當今朝廷之上,百官執牛耳者!”
李世民冷哼一聲,道:“朕還以為高明不知!”
近年來父子逐漸失和,可如今他尚未殘疾跛足,父親這會子還沒有廢太子的意思。得罪房玄齡,對他百害而無一利,自不是父親願意看到的。
“朕若沒有開口制止,高明是不是要同房玄齡針鋒相對?”
李承乾道:“臣已經言明是非,左僕射不去指責無端生事的于志寧,反而覺得臣不該為自己分辯。加害人委屈,受害人有罪,臣請問,陛下也是這般想的?”
“放肆!”李世民目光冷了幾分,剜了李承乾一眼,道:“你阿孃去世,朕知道你心情鬱郁,可你是太子,不要把你的不痛快牽扯到前朝來。”
李承乾頓了一頓,只能說父親真的是想多了。
“臣若有錯,大臣們指出來,陛下可以罰,臣可以改,可臣若無錯,就不接受任何人的汙衊與指控。”
李世民只覺得眉心疼,道:“你哪兒來這麼多歪理?”
父親的反應意料之中,這個三綱五常的年代,不講究是非對錯,君王和父親要的只是臣屬與兒子的絕對服從。畸形的社會倫理結構下,很多時候為自己辯白,爭取公道也是一種罪惡。
“所以,陛下還是認為于志寧的汙衊合情合理,房玄齡拉偏架是理所當然?臣為自己辯白是強詞奪理,是大逆不道?”
“你……”李世民氣的喉嚨發硬,父子四目相視,李承乾臉上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李世民可以肯定,就是天塌下來,李承乾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他深吸一口氣,指了指殿門:“滾!”
終於可以走了,李承乾從容起身,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向父親行了大禮,恭敬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