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4年4月17日 15:47
地點：君合律師事務所會客室（淮海中路華獅廣場28層）
[1]
蘇棠的食指無意識摩挲著戒痕，黃梅天的潮氣從沒關嚴的落地窗縫滲進來，在鋼化玻璃上暈開一片蠶食的霧。她聽見樓下廣場突然炸開的尖叫，像沸水滴進冷油鍋。
“蘇小姐？”
當那位西裝革履的律師第五次伸手去調整他那條藍色領帶結的時候，那扇冰冷而堅固的不鏽鋼門緩緩地旋轉著打開了一條細細的門縫。緊接著，一位戴著金絲眼鏡、面容姣好的年輕助理懷抱著厚厚的一摞文件，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擠進了房間。她身上穿著剪裁精緻的職業套裝，衣袖處的金屬袖釦折射出一道道閃爍的光斑，這些光斑如同靈動的小精靈一般，在她面前擺放著的文件袋上歡快地遊移著。
“陳總那邊臨時有一個重要的跨境併購案需要處理。”助理一邊輕聲說著，一邊動作利落地將手中那個 Gucci 品牌的公文包輕輕地擱置在了那張有著鱷魚皮紋理的會議桌上。隨著公文包與桌面接觸所產生的輕微摩擦聲響起，彷彿是誰在角落裡發出了一聲冷冷的嘲笑。隨後，她微微抬起頭來，看向律師說道：“這份文件已經準備好了，您現在就可以直接簽字了。”
律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嶄新的萬寶龍簽字筆，並熟練地擰開筆帽。就在筆尖即將觸碰到那份文件上“財產分割”這四個字的時候，突然間，一股黑色的墨水從筆尖噴湧而出，形成了一團濃郁如墨汁般的黑點。這個墨團迅速擴散開來，毫不留情地吞沒了“糖糖撫養權”中的那個“糖”字。
坐在桌前的蘇棠呆呆地凝視著眼前這片逐漸洇開的墨跡，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今天早上。當時，她可愛的女兒正抱著一碗香甜可口的麥片粥，興高采烈地向她宣佈道：“媽媽，您看呀！您籤的字居然把我的名字給‘吃’掉啦！”回想起那一刻，女兒天真無邪的笑容和清脆悅耳的童音猶在耳畔迴盪。而上週簽署離婚調解書的時候，同樣也是因為簽字時發生了暈染現象。那時，年僅六歲的小傢伙正專心致志地用甜膩的煉乳在一片烤得金黃酥脆的吐司麵包上繪製著一個個充滿童趣的笑臉呢。
“唉，新買的萬寶龍也會出現這種情況啊。”一旁的助理像是察覺到了蘇棠的走神，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此時，透過會議室那巨大的玻璃幕牆，可以看到外面陸家嘴繁華的都市景象。高聳入雲的三件套建築在厚重的雨雲籠罩下若隱若現，時而明亮，時而昏暗。助理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補充道：“不過沒關係，陳總說了，這支筆就留給您使用吧。”
[2]
就在樓下那震耳欲聾、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浪猛然拔高到一個新高度的時候，蘇棠才剛剛翻開那份至關重要的股權分割附件。彷彿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反應，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目光穿過那扇已經氤氳滿了雨痕的巨大落地窗，朝著外面望去。
只見十字路口處，密密麻麻的黑色雨傘竟然圍成了一個形狀怪異且扭曲的圓形。四輛黑色的別克 GL8 商務車正在極其艱難地試圖衝破擁擠不堪的人群。突然之間，其中一把雨傘的邊緣微微向上翹起，就像是舞臺上即將揭開神秘面紗一般，緩緩地露出了半截蒼白而又瘦削得驚人的下頜線條。
“顧延舟！快看這邊啊！”一名記者聲嘶力竭的呼喊聲，猶如一道凌厲的閃電，輕而易舉地穿透了高達 28 層樓的厚重玻璃。那位身穿米色風衣的女主持人更是毫不示弱，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將手中的話筒用力地戳向了位於中間位置的那輛車。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輛車子的防彈車窗恰到好處地降下了僅僅兩寸的距離。然而就是這短短的兩寸縫隙，卻足以讓人看清那張露出來的半張側臉。當蘇棠的視線觸及到那張熟悉至極的側臉輪廓時，一股強烈得如同電流般的震顫瞬間沿著她的脊椎急速穿梭而過。
這雙眼睛她見過。
在凌晨三點的嬰兒夜啼裡，在平板電腦循環播放的《暗夜追光》第十一集，在便利店冷藏櫃倒影中她疲憊的鏡像旁。此刻它們在雨幕氤氳的鏡頭裡抬起，瞳孔泛著溺水者將浮出水面時特有的碎玻璃反光。
“作為本屆白玉蘭獎最年長的提名者……”主持人聲音像浸了水，”會考慮轉型愛情劇嗎？”
“比起類型標籤……”低沉的喉音混著雨刮器節拍傳來，蘇棠突然攥緊鋼筆，戒痕處傳來灼痛，”我更在意角色有沒有活著的證據。”
[3]
那還散發著墨香、墨跡尚未完全乾透的離婚協議書，靜靜地躺在那張精緻的桃花心木桌面上，彷彿在訴說著一段即將結束的故事。而此時，牆壁上的時鐘那水滴形狀的墜飾，正不緊不慢地指向 16：04 的位置，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一旁，助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酒精棉，仔細地擦拭著那枚碧綠欲滴的翡翠尾戒，準備完成工作後悄然離去。然而，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蘇棠像是突然地站起身來，走向窗邊。只見她將自己的鼻尖緊緊地貼在了那塊冰涼的玻璃之上，似乎想要透過這透明的屏障看到些什麼，又或者只是想感受一下外界那冰冷的溫度，以此來冷卻內心洶湧澎湃的情緒。
五輛摩托轟鳴著衝破雨簾，為首那輛川崎忍者後座的人正在收傘。藏青色傘面收攏剎那，那人左手腕纏著的暗紅佛珠擦過車窗。摩托車隊急剎在太平洋百貨側門時，蘇棠看清他肩頭洇開的水痕形狀——和她今早熨壞的蠶絲睡裙上那個，一模一樣。
“那是顧延舟工作室的車隊。”律師終於端著咖啡倚在門框，”聽說有私生飯往他保姆車裡塞針孔…”
“需不需要幫您叫一輛車呢？”助理宛如一陣疾風般迅速地閃到了蘇棠面前，恰到好處地遮住了她的視線。那一瞬間，一股濃郁而獨特的香氣撲鼻而來，彷彿是一片幽深的森林在呼吸。仔細分辨之下，可以察覺到這股香水的後調竟是由雪松和廣藿香交織而成，它們相互融合、彼此映襯，散發出一種神秘而迷人的氣息。
助理微微側頭，輕聲說道：“陳總特意囑咐過我，他知道您如今居住的地方比較偏遠，如果沒有合適的交通工具會很不方便。所以讓我來詢問一下您是否有叫車的需求。”說完，助理微笑著等待蘇棠的回應，眼神中透露出一絲關切之意。
[4]
電梯緩緩地向下運行著，蘇棠靜靜地站在角落裡，目光緊緊地鎖定在鏡面裡自己那白皙鎖骨處的一抹紅痕。那是兩個小時之前，可愛的糖糖調皮地咬下的牙印，此刻它正逐漸褪去鮮豔的色彩，邊緣微微泛起了一圈淡淡的雛菊黃色光暈，彷彿是時光留下的溫柔痕跡。
就在這時，轎廂毫無徵兆地在 22 層猛然停駐下來，緊接著一陣劇烈的震顫瞬間傳遍整個電梯間。與此同時，鑲嵌在轎廂壁上的 LED 屏幕突然亮起，彈出了一則《暗夜追光》的重播預告畫面。畫面中的男主角顧延舟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混雜著機械般冰冷的女聲一同響起：“死亡時間確認在……”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蘇棠的心猛地一緊，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索放在包裡的哮喘噴霧。然而，當她的手指觸碰到包內的物品時，卻意外地攥住了一個堅硬的物體。她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小巧可愛的兒童手錶，此時正瘋狂地震動著。手錶粉色的兔耳保護殼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而在保護殼裡面，竟然還夾著一張小小的便利貼，上面用稚嫩的筆跡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媽媽別忘了買星星糖(^▽^)」
[5]
就在蘇棠踏出旋轉門的那一剎那，原本只是陰沉的天空像是被瞬間撕開了一道口子一般，暴雨如注地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猛烈地砸向地面，形成一片片白茫茫的雨幕，彷彿整個世界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所淹沒。
蘇棠身上那件 MaxMara 駝色風衣，在雨水的沖刷下眨眼間就失去了原有的顏色，從溫暖的駝色逐漸變成了深沉的褐色。她急忙用手護住手提包裡裝著重要文件的袋子，狼狽不堪地向後退縮至廊簷之下。
然而，還沒等她站穩腳跟，一陣尖銳刺耳、猶如布帛撕裂般的剎車聲響徹雲霄。蘇棠驚恐地轉過頭去，只見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幻影風馳電掣般地朝著自己疾馳而來，車輪無情地碾過她剛剛落腳之處的水窪，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當心！”千鈞一髮之際，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肘，用力將她往後一拽。蘇棠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自己帶離了危險地帶，緊接著便聽到那輛豪車呼嘯而過的聲音。
當她驚魂未定地轉過頭想要向救命恩人致謝時，卻只能瞥見半張隱藏在羊絨圍巾之後的臉龐。那張臉上的肌膚蒼白如雪，高挺的鼻樑和深邃的眼眸若隱若現。而最引人注目的，則是那人手腕上懸掛著的一串暗紅色佛珠，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不時地擦過蘇棠的頸動脈，留下一縷淡淡的檀香尾調，縈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顧老師快上車！”穿熒光綠雨衣的場務衝過來時，蘇棠的手機自動連上某個 WiFi 熱點。她望著雨中疾走的背影，眼神中透露出一絲驚訝和疑惑。
她緩緩地解鎖屏幕，手指微微顫抖著，彷彿在觸碰著一個未知的秘密。當女兒設置的寵物壁紙突然浮出搜索記錄裡的關聯詞時，她的心跳猛地加速，一種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
她緊緊地盯著屏幕，目光彷彿要穿透那些文字，試圖理解其中的含義。顧延舟、抑鬱症、治療進展……這些詞彙在她腦海中不斷盤旋，讓她感到一陣暈眩。
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機，心中暗自思忖：顧延舟怎麼會和抑鬱症扯上關係？他一直是那麼堅強、樂觀的一個人啊！難道他一直隱藏著自己的痛苦嗎？
蘇棠的心情愈發沉重，她想起了與顧延舟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溫暖的笑容、鼓勵的話語，此刻都變得模糊起來。她不禁擔心起他的狀況，不知道他是否正在經歷著艱難的時刻。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決定要找個機會了解他的真實情況，看看自己是否能夠幫上忙。畢竟，他們在多年前，是一場舊識。
蘇棠的眼神漸漸堅定起來，她相信顧延舟一定能夠度過這個難關，重新找回那個充滿活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