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二爺莫怪,婦道人家見識短淺罷了。”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搪塞道,想必是李大人。
沈月昭沒想到陸明淵會出聲為她解圍,又想到,其實或許是同病相憐?
陸家大房詩禮傳家,陸明允進士出身,她死的時候,就已是兩浙東路漕運司使。
而陸家二房專營船舶修造,與她沈家同為商籍。這位陸二公子是通過納捐才得科考資格,當年可沒少被人詬病。
只是官家欽點,天子門生,後來他在朝堂上平步青雲,無人敢再有所指摘。
所以什麼商籍不商籍,不過是世人拜高踩低的幌子罷了。
實力才是王道。
思量間,紅綢牽巾突然繃緊,禮官高亢的“拜——”字拖得極長。
沈月昭躬身,膝頭尚未觸到蒲團,忽聽皂靴碾過青磚的聲響急促逼近。
“陸大人!官船!南星橋的官船走水了!按察司急報,說是三艘春稅船…”
蓋頭外的賓客霎時躁動起來。
“諸位稍安。”陸明允的聲音依舊溫潤如玉,紅綢卻已從他手中鬆脫。
沈月昭透過蓋頭縫隙,看見那襲緋紅婚服掠過陸明淵的竹青襴衫,忽地停住。
“漕司衙門養著三百兵丁,大哥今日可是新郎官。”陸明淵尾音帶笑,依然是那副慵懶沒正形的腔調。
喜堂忽然靜下來,陸明允輕笑出聲:“倒要多謝堂弟提醒。只是什麼家事都越不過官家事。”
他轉身向堂上的陸老夫人一拜,“勞煩母親看顧新婦。”便兀自轉身離去。
待那緋色身影消失,沈月昭高興得恨不得拍大腿。
太好了,剛才一想到要跟這渣男再拜一次堂,她就覺得噁心。
賓客們議論紛紛。
“這新娘子怕是不得夫君歡心,新郎倌兒連堂都不拜就走了。”
“到底是商家女,上不得檯面的。”
這也能賴我?明明是他陸明允不知禮數!
呸!
沈月昭在心裡啐了一口,扶著雲織就往洞房裡走。
一進洞房,她就一把扯下蓋頭,四仰八叉地往婚床上一躺。
這一路可累死她了。
幾個陸家的奴婢面面相覷。連她的陪嫁丫鬟雲織都愣了神。
“三姑娘,你怎麼……”
“雲織,拿點心過來。”沈月昭大手一揮,指了指檯面上那幾盤精緻的糕點。
雲織戰戰兢兢地把糕點端過來。
這麼點兒,還不夠塞牙縫的。沈月昭看了眼盤子,一皺眉,對著身旁那個眼生的小丫鬟道:“去,讓廚房周媽下碗雞湯銀絲面來。”
“啊?”那小丫鬟怯怯的。
“啊什麼啊,廚房不認識?”沈月昭已經開始吃點心,塞得兩頰鼓鼓囊囊,又就手讓雲織給她倒杯酒喝。
“姑娘,這是您和姑爺的合巹酒……”雲織小聲提醒。
“哦,那倒了吧。”沈月昭才意識過來,一臉厭煩地擺擺手,“給我換盞茶來。”
雲織瞠目結舌。
“新夫人,該懂些禮數才是。”一直沒出聲的一位大丫鬟終於開口了。
沈月昭瞄了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前世那個陸老夫人派來特意“關照”她的掌事丫鬟白芷。
表面上得體周到,暗地裡沒少給她使絆子。
“你,給我去倒熱水洗澡。”她懶洋洋地指了指白芷。
白芷的眼睛瞪得滴溜圓。
“主君還沒回來,夫人怎可……”
“咳,我一路舟車勞頓,風塵僕僕。”沈月昭放下手中糕點,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殘屑,柔弱地說,“只想沐浴更衣後以最好的面目見夫君。
“沒想到我就這麼個小小的請求,你這丫鬟都拿喬做怪。”
她拿起帕子拭淚。說起來,這招還是跟上輩子那位綠茶林姨娘學的。
白芷愣在原地。
“去不去?滿堂賓客還在,要不要我出去吼兩聲,讓人人都知道你們陸家刁奴欺主?”
沈月昭突然冷聲道。
“是,夫人,奴婢這就去準備。”
白芷像捱了一記悶棍,恭敬地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那小丫鬟一跺腳也跟了出去。
洞房裡只剩了沈月昭和雲織。
沈月昭伸手扶了扶頭冠,只覺脖頸被壓得生疼,一把把那礙事的冠子扯了下來。
雲織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三姑娘,你怕不是中了邪吧?”雲織是自小跟著三妹沈月容一起長大的丫鬟,兩人關係很親近。沈月昭和她也是相熟的,她姐姐翠縷還是沈月昭上輩子的陪嫁丫鬟。
“雲織,你隨身有帶著什麼素淨的衣裳嗎?”沈月昭問,“白的最好。”
“有一件,是備著給您路上萬一有什麼需要換的,只是太素淨了。其他的都收在嫁妝箱子裡。”
雲織打開隨身的布包,取出一套疊得齊整的衣裳,素白綾緞裁成的對襟短衫,配著月牙白棉綾長裙。
“姑娘這是要換裝嗎,還沒洞房呢,不大好吧?”雲織試探地問。
卻見沈月昭已經開始脫喜服。見勸她不住,雲織只好過來搭了把手。
很快繁瑣的喜服被脫下,沈月昭麻利地換上那套素白衣裙,再將殷紅的唇脂擦去了一點。
她滿意地看了看鏡中自己素淨的模樣。
“雲織,幫我再把喜服穿上。”
“啊?”
“套在外面,快。”
等穿戴完畢,沈月昭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雲織:“雲織,今夕何年啊?”
“永昌十七年三月。”雲織驚疑不定,伸手想過來探一探沈月昭的額頭。
你大爺的……
沈月昭差點又罵出聲來,她死死地咬緊嘴唇。
她是永昌十四年十二月冬天難產死的。
兩年零三個月。
陸明允都沒等滿三年,就把魔爪伸向了她的嫡親妹妹。
禽獸啊!禽獸!
不過這樣一來,一會兒她要演的那出戲,就更合理了。
等那大丫鬟白芷命人抬著浴桶進來時,沈月昭正躺在喜床上嗑瓜子。
“夫人,請沐浴。”
“啊?”沈月昭嗑瓜子的動作沒停,“我忽然不想洗了。”
“倒了去吧。”
她笑眯眯地看著白芷的臉色變得鐵青。
三更梆子敲響,沈月昭伏在案頭打了個哈欠。
陸明允還沒回來。
狗男人,表演敬業還要挑在洞房花燭夜。
沈月昭想起上輩子,自己嫁進來的那一晚,戴著沉重的頭冠,又餓又困地等他到半夜。他卻轉身說要去批公文。
正在心裡暗罵,忽聽門外有小兒大聲啼哭。
“夫人見諒,妾身是小少爺的乳母,” 乳母在門外的聲音焦急,“許是小少爺被今日的鳴鑼驚著了,從天黑就啼哭不止。老爺不在,老夫人已經歇下了,妾身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找夫人。”
“開門吧,雲織。”
雕花門扉開合間漏進春寒,乳母抱著個裹狐裘的糰子立在廊下。
一個約莫兩歲的孩童哭得抽抽搭搭,藕節似的手腕從狐裘下掙出來。
沈月昭熱淚盈眶,不由自主地撲過去抱緊了那個奶娃娃。
“我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