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的日頭爬上花窗,沈月昭立在庫房階前,看陸家管事將朱漆箱籠挨個啟封。
陳嬤嬤捧著賬冊念得口乾,唸到“臘月採買青葛布二百匹、桐油五十甕”時,沈月昭忽然出聲:“陸家修宗祠不過耗了十甕桐油,怎麼祖墳修繕用得了這許多?”
“夫人有所不知……”陳嬤嬤咳嗽兩聲,枯瘦的手指迅速合上賬冊,“大悲寺的禪師來瞧過,說祖墳東側的柏樹遭了雷擊,恐要挪動七座棺槨重新下葬。”
那也用不了這麼多啊……
沈月昭心底冷哼一聲,這老僕真當她是什麼都不懂的閨閣姑娘,竟然拿這樣的理由來搪塞。
上輩子這位陳嬤嬤跟在老太太身邊,明面上沒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情。可暗地裡各種阻撓她查賬,害得她只能用自己的嫁妝補虧空。
現在想來這嬤嬤肯定中飽私囊了。
“嫂嫂可知,這桐油浸過的青葛布,防潮倒是極好。”竹青色襴衫掠過箱籠,男子尾音浸著三分慵懶。
他斜倚著半開的樟木箱,指尖挑起一截浸透桐油的葛布,“若是裹著新米順運河而下,能保三月不黴。”
“二叔說笑了。”她退後半步。
新婦入門,府上男丁都有意避著,偏偏這陸明淵好似全不在意。陸家大房二房雖然分府別居,可是僅一牆之隔。他不好好地在二房待著,白日間卻跑到大房來閒逛。
昨日他勘破“義商”的事卻沒有揭穿,又在喜堂上出言替她解圍,沈月昭本來想好好向他道謝的。
只是這吊兒郎當的模樣……
她不由又打量一眼,他眉眼生得與陸明允五分相似,只是陸明允端方自持,而這位少年郎唇角卻總噙著抹譏誚的笑,瑞鳳眼尾迤邐如工筆勾描,在清俊裡釀出三分穠麗。
確實當得起“風流倜儻”四個字。
“嫂嫂這般盯著,可是要將我臉上盯出個漕運圖來?”他戲謔到,饒是沈月昭一向冷靜自持,聽到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這種話,耳根倏地紅了。
登徒子!這跟當眾調情有什麼分別?!
“二爺不愧是船舶修造的行家,”她退開半步,語調裡帶了三分譏誚,“開口閉口都是漕運,當真巧思通神。”
正是昨日他在喜堂所言。
“嫂嫂謬讚了。我不過掛個名罷了。營造之事我無須插手,只需做個富貴閒人便好。”
陸明淵瑞鳳眼微微眯起,卻並不惱怒,眼角笑意更深。
“二叔。”元朗不知怎的來了這庫房門口,奶聲喚著就往陸明淵懷裡撲,陸明淵笑著摸出塊松子糖逗他,抱著他往前院去了。
“夫人見諒,小少爺非要來這兒。”乳母垂首告罪,卻拿眼角餘光覷著沈月昭的神色。
“不妨,你去伺候吧。”沈月昭不動聲色,心知又是老夫人的伎倆。
“對了,陳嬤嬤。”看著乳母追著元朗走遠,沈月昭突然出聲問,“陸二爺不用上朝麼,怎麼這麼閒?”
這話她早就想問了,上輩子她死之前,聽說陸明淵已經做到了市舶司分司提舉,常駐明州。
大寧與姜國劃江而治,定都越州。若說江南水道漕運關乎民生命脈,那麼兩江貿易更是關乎兩國的微妙關係。
雖然敵對,但兩邊民間常有貿易往來。當朝天子奉行堵不如疏,便常由天子心腹兼管市舶司,掌管海外貿易徵稅。
這是個富得流油的肥差,還可接觸敵國情報網。官家表面派陸明淵外任明州,其實早已為他回朝越州鋪路。
沈月昭的母親是沒落官宦之女,幼時她曾被寄養在外祖家中一段時間,因此從小對朝堂之事,也算耳濡目染。
“二爺這是在丁憂期間呢,三年還未期滿。”陳嬤嬤附耳過來,神神秘秘,“咱們上一位夫人,和二房的老夫人,前後腳走的。”
丁憂期間不得為官,三年期滿再聽朝廷調遣。這無疑對陸明淵的仕途有極大的影響。
沈月昭背後竄起一陣寒意,她想起陸明淵的母親。那個溫良沉默的陸二老夫人。
陸二老爺走得早,她嫁進來就沒見過,只見過他留下的一房妾室,就是陸二老夫人。
因為陸二老爺正妻早逝,只有這一房妾室,且她兒子陸明淵又有出息,因此人人都尊稱她一聲陸二老夫人。
前世見她最後一面時,她身子骨還很硬朗。怎麼前腳自己剛死,她就病逝了?
沈月昭直覺這不是個巧合。
晚飯後,沈月昭倚在美人榻上繡著給元朗的布老虎。金線才勾到虎鬚,燭火忽然一晃,陸明允的影子已籠住繡繃。
“庫房溼氣重,夫人不必再勞神。”他嗓音溫潤,語氣卻帶著壓迫感,“明日將庫房鑰匙交還母親吧。”
沈月昭仰頭望他,刻意顫聲道:“郎君說的是,只是母親今晨還誇兒媳理賬勤勉……”
陸明允擒住她手腕的力道驀地加重,沈月昭嗅到他袖口飄來的焦苦氣,好像是生絲焚燒的味道。
“月容。”他忽然喚三妹的閨名,“聽話。”
燭火映得沈月昭白皙的皮膚似暖玉一般,泛著蜜色。
陸明允的神情忽然變得溫柔,眉眼間的冷峻化開了些。擒著她的手鬆開,撫上她頸間。
“郎君,”沈月昭突然繃緊了身子,“您忘了嗎,妾還在給姐姐守孝。”
陸明允的動作忽地頓住,眼底霧氣倏然散去。
沈月昭看到他掃興的表情,鬆了口氣。
“那你好好休息,”陸明允轉身離去,袍角掃翻繡筐,金線纏著銀針滾了滿地,“記得,明日將庫房鑰匙交還母親。”
“且該預備著三朝回門了。”
說完他推門離去,門扉開合間漏進的春寒讓沈月昭不由打了個寒戰。
“姑娘做什麼又趕姑爺走。”雲織一臉疑惑。
“沒什麼,他不配在我這兒睡罷了。”
沈月昭覺得自己月容妹妹的清白之軀,切不可被這頭豬拱了。
她又回憶起剛才陸明允看她的神情,像是透過她在看別的什麼。不由疑惑起來。
她雖然和月容同母,但她們倆長得並不相像。月容像母親,風流嫋娜,而月昭像父親,更多了點兒沉穩端莊。
可惜男人不喜歡。
至少渣男陸明允不喜歡她。這是她上輩子非常確定的事。
所以他絕不是在透過月容的臉看她沈月昭。
她又想起那幅並不是自己繡的肚兜,腦子裡忽然亂得很。
他到底在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