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幾個親衛立在破院門口,握著長刀馬朔,十分緊張的繃緊臉色,聽著外面傳來的激烈喊殺聲,備受煎熬。
儘管在心裡認定凌晨一個人不可能是外面幾十個人的對手,但他們還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希冀——
萬一呢?
“嘀嗒~~”
一陣冰涼感從鼻尖傳來,親衛們不約而同的抬頭向天上看去,陰雲密佈、伸手不見五指,周圍密密麻麻的響起了雨點砸地的聲音,空氣中飄浮著一股塵土和水汽的味道,要下雨了。
太好了,天佑大人!如此一來,就不用怕這幫賊人用火焚燒院內了。
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小,漸漸稀疏下來,直到再也沒有一絲聲音傳入耳中。
靜。
太安靜了,安靜的讓人心生恐懼。
“怎麼沒聲了?”
“將軍……還活著嗎??”
幾人驚疑不定,卻又不敢貿然出去查看,躊躇許久,終於有一人下定決心、咬牙說道:“你們保護好大人,我出去看看。”
說罷,他便抬腳來到門頭下,扶著牆壁、踩著崎嶇不平的石碾和斷木,以及那些賊人的屍體,小心翼翼的眯起眼睛看向門外。
“轟隆——”
天地間猛然一亮,一道電光將漆黑的大地照的如同白晝,藉著這一剎那的清明,他看到了一幅畢生難忘的畫面——
如針般的雨點密集落下,門前的斜坡橫七豎八的躺著成堆的屍體,刀槍弓箭散落一地。場上只站著一個活人,他看起來有些疲憊,手裡提著刀,仰面望向天空,任由雨水沖刷在自己的身上,似乎在享受著這種洗禮。
“這……這……”
門內的親衛們不明所以,只看到他扶著門框抖起了身子,不由的急躁起來——
“怎麼了?”
“將軍被殺了嗎?”
“你倒是說話啊!”
他猛的回過頭來,既興奮又震驚,聲音微顫的對袍澤們大喊道:“將……將軍……把賊人全殺光了!!!”
什麼?!!
聽到這話,其他人自然是不信的,紛紛將信將疑的握著武器擠出門察看。這怎麼可能?一個人再怎麼武藝高強,也不可能……
臥槽!
真死光了?!!
——
回營的路上,這幾個久經戰陣、見慣了沙場橫屍的親衛們沒有一個人敢和凌晨說話。儘管他們心中有著無數的疑惑和不解,但一想起剛才的場面,就不由的後背發涼,一股寒意直衝天靈蓋,實在無法鼓起勇氣開口。
這就是節度使大人看重他的原因麼?
其實他們一開始並沒有多麼尊敬凌晨,只當他是運氣好,剛好救了陷於險地的上官,所以才飛黃騰達騎在他們頭上。但現在親身經歷、親眼所見後,他們才算是徹底服氣了。
回到軍營裡,把還在說胡話的文訓親手交到他兒子手裡後,凌晨就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的營帳裡,脫了衣甲呼呼大睡。
他太累了,儘管在黑夜裡隱身殺人很爽,但那也是需要費力氣的,還得躲著點有些傢伙的發瘋劈砍。無傷刷掉那群賊人,耗盡了他的精氣神,雨天野外作業就算了,還他孃的是夜班!
該休息了。
這一覺凌晨睡的很香甜,也沒什麼人來打擾他,等他被尿憋醒時,帳篷頂已經透亮了,看著好像已經中午了。
他揉著眼睛起身,習慣性的踩著青檸做的布鞋下了床,走到帳篷邊上解開腰帶,拉起垂襟就開閘放水。
呼~~這種一瀉千里的感覺真痛快!
解完手後,心滿意足的凌晨提起褲子,哼著小調轉過身來,緊接著肩膀一顫,嚇得差點腿軟。
帳前的門簾被擠成一條布繩歪在中間,兩側擠滿了睜大眼睛的腦袋,平日裡一起當值的同袍們齊刷刷的盯著自己,那眼神……直勾勾、火辣辣的!
不是……校尉大人怎麼也混在裡面??
凌晨不由的菊花一緊,心中發虛的問道:“你們幹嘛?”
呃……
親衛營的最高統帥、校尉何關直起身子,拍著其他人的腦袋把他們趕走後,搓著手呵呵笑著,有些拘束的走了進來。
凌晨見他這個樣子,心中十分糾結,這傢伙不會有龍陽之好吧?如果他非要,自己給還是不給?
“昨晚睡的如何?”
“勞將軍掛懷,睡的挺香,哎?今天不是我當值吧?將軍怎麼親自來……”
何關伸出粗壯的手掌打斷了凌晨的話:“哎~~從今往後,你不用再去當值了,除非大人有令,其他時間你就在營裡歇著,需要什麼儘管告知為兄,我叫那幫兔崽子去給你辦!”
完了,這孫子不會真要潛規則老子吧!
“這怎麼行……”
“如何使不得?老弟你兩次救主,昨夜之事更是在營中傳開了!說來慚愧,起初為兄還不信,以為是那幾個兔崽子嚇傻了胡謅的。直到少將軍令我親自去現場察看,方知兄弟武藝絕倫、高深莫測。我虛長你幾歲,拖大喊你一聲老弟,你不會介意吧?”
啊這……
“豈敢豈敢,將軍肯屈尊降貴,屬下受寵若驚。”凌晨連忙謙虛的說道。
“嗯?”何關眉頭一挑。
“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哈哈哈哈~~”
何關連忙扶住準備抱拳行禮的凌晨,開玩笑!今天早上少將軍和節度使大人商議著要給凌晨升帳前行走的事還沒傳開,他就是趁著現在趕緊來結交,打個時間差。這小子現今只比自己低一級,更何況,他的功勞和能力有目共睹,以後怕是會飛得更高……
能跟頂頭上司稱兄道弟,凌晨也是十分情願的,雖然他不打算在軍營里長幹,但打好關係自己也樂得自在不是?
不過,最快拉近關係的辦法,還得是求人辦事,而且是對對方來說輕而易舉的事。
“既然如此,小弟也確實有件瑣事想要麻煩兄長,只是怕兄長軍務繁忙……”
何關聽了大手一揮,滿不在乎的說道:“生分了嗷~儘管說來!”
凌晨臉色認真的說道:“小弟的岳丈和妻兄一年前以平民身份被徵入伍,出自潁川府望雲鎮,拙荊姓劉,小名青檸。唉!她在家日思夜想,祈盼著父兄的消息。大哥久居軍中,位高脈廣,不知可否託人替小弟打探一番他們的下落?”
何關聽後微微皺眉:“潁川府……”
凌晨在一旁看著他的臉小心翼翼的說道:“若是不方便,也不…”
“不是,兄弟你誤會了。”何關抬起頭,對凌晨一本正經的說道:
“若是在我江淮軍中,將他們調來不過就是一頓酒的事。但潁川府徵來的平民,未必都會發來這裡,也有可能發往關中和晉陽,甚至……被調往燕雲也不是沒有可能。”
聽完何關的話後,凌晨不禁皺起了眉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實在無能為力了。
何關似乎是看出來凌晨的憂慮,話鋒一轉,拍著凌晨的肩膀說道:“不過你也不必擔憂,為兄先遣人去營中打聽,若是他們在我們這兒,一定第一時間調來親衛營。老弟你如今正被大人倚重,這種小事自然好說。”
何關的話讓凌晨又燃起一絲希望,他言辭懇切的抱拳行禮道:“那就拜託大哥了!”
“嗯。”
老文這人有點讓人捉摸不透,自從凌晨把他送回來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反倒是他兒子文若期間提著酒肉親自來凌晨的帳篷裡看望過幾次,態度很熱情,跟上一次完全不一樣。
上一次他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感謝,不過也就點到為止了。但這一次,這小子恨不得不顧身份的和凌晨結拜,得虧凌晨腦袋清醒才制止了他荒唐的行為。他還強行霸佔了凌晨的床,把他擠進裡面,二人同榻而眠。
凌晨十分嫌棄,但又無可奈何。
不過在和這位軍二代的朝夕相處中,凌晨也通過交談了解到了很多無法從底層知道的事情。
大周所處的時期,在唐朝滅亡之後。
自從萬國來朝的大唐滅亡之後,天下陷入了分崩離析的百年戰亂之中。在經歷了無數次的血腥洗牌後,盤踞在晉陽和河北兩地的大周太祖勵精圖治、奮發向上,最終橫掃群雄,一統中原!北方暫時迎來了久違的安寧。
但時局並非已經安定,江南地區還有以先唐正統自居的唐國、憑藉天險固守東西兩川的蜀國、經略朔方和河西走廊的夏國、以及荊南和嶺南那些稱臣不覲的地方勢力。
除此之外,北方還有一團籠罩在中原上空、揮之不散的烏雲——遊牧民族。
而新的強敵也在悄然崛起,雪域高原上展翅高飛的雄鷹,正在用犀利的目光緊盯著溫暖富庶的土地;東海一望無垠的波濤之上,繡著淡雅菊花的旗幟下面,是列滿武士刀和藤牌的野心。
戰火還在熊熊燃燒。
但這一切都跟凌晨沒有關係,他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能掂量清楚的。而且這場被迫加入的戰爭已經進入尾聲了,唐軍跨過長江氣勢洶洶而來,卻沒能有戰略性的建樹,只好退回江東去了。
江淮軍作為野戰部隊,戰事結束後不會停留在邊境,而是要回到原本的駐地。就在大軍拔營而起準備北還時,凌晨終於再次見到了消失很久的文訓。
這段日子裡,何關派手下遍訪江淮軍營,並沒有找到青檸的爹和哥哥,既然如此,凌晨也就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必要了,於是他果斷開口,向文訓請辭。
文訓聽完後很意外,文若更是面露訝然之色。
“你應當知曉,你數次護衛有功,更兼心性純良、身世清白,老夫是極為看重你的。眼下四海未靖,留在軍中必定大有作為。老夫雖非天官,但向朝廷舉薦、擢你為軍將還是可以的。只要稍加雕琢,為國效力,他日莫說封妻廕子,就是名流丹青,也並非沒有可能。”
面對文訓苦口婆心的挽留,凌晨卻是心意已決。
打打殺殺不是他擅長的事情,指揮作戰那就更別說了!這他娘又不是戰棋遊戲,一個哆嗦,就是成千上萬具骸骨橫屍荒野,他這種心軟的人可遭不住人家的妻子父母來找他討要丈夫和兒子。
“小人本來只是一介流民,幸賴大人垂青,恩重荷深,這才能擺脫賤籍跟隨身邊效力,每每想起便覺不安,深感無以為報。但也自知才疏學淺,能力淺薄,生怕辜負大人厚望。更放不下兒女情長,拙荊還在家中一人苦守,每每思之,魂不守舍。長此以往必釀禍患,所以只好斗膽辭別,還望大人垂憐應允。”
聽到凌晨這麼說,文訓明白他這是去意已決了,於是緊皺濃眉,捋著鬍鬚沉思良久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罷了,人各有志,老夫也不強求於你。只是可惜了你這一身的好武藝,不能為國所用,真是憾事一樁。”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對著文若說道:“為父還有要緊事,你替我送他一程。”
說罷,他就坐上馬車,在何關和一眾親衛營的圍繞下離營而去。
凌晨望著文訓的馬車漸行漸遠,目光復雜。
大領導這麼看重自己,自己卻只想著混吃等死、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少是有點不識好歹在裡面的。可他就這麼懶散的一個人,如果不能從心,就是當上江淮節度使,他也不會開心。
下一刻,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在一旁文若抬起胳膊,將手搭在了凌晨的肩上:
“沒事,你有自己的目標和想法,這沒什麼好鬱結的。其實我有時候也想幹點別的,但我不像你,我是文家的長子,生來就是要接替父親的位子,沒得選。”
凌晨不禁露出嫌棄的表情來,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和文若早已熟絡了:“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說什麼?”
文若訕訕一笑,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無奈來:“沒和你開玩笑,莫說旁人,你不就不願意待在軍中麼?”
“……”
好吧,自己還真說不過他。
搖了搖頭後,文若招呼著凌晨坐下,命手下軍士搬來桌子,擺好酒菜,二人對坐於靜謐林間。
遠處,是嘈雜忙亂、班師回朝的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