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令放下了心來。
他現在有點相信餘員外對自己是善意的。
不是想把自己塞到罈子裡,養成畸形兒,然後拉到大街上去乞討。
在大明,這種行為叫做採生折割。
裝到罐子裡僅是採生折割裡面的一種方式。
除此之外還有揉麵,生剁,火燒,洗面,養瘦馬等諸多方式。
這些都是針對孩子的。
這些都是把一個好好的孩子折磨成全身殘疾的兒童的。
老虎哥說,他見過很多因為採生折割死去的孩子。
有被揉麵殘忍地折磨的,有被生剁砍去四肢之後流血身亡的。
還有受不了滾燙熱水洗面活活疼死的。
僥倖活過來的孩子就會成為拍花子的聚寶盆。
在大街上,在人多的地方依靠著身體缺陷來博取同情。
那些雜耍班子裡,好多這樣的。
餘令見過一回,也險些被人搶走,一個馬戲班子。
“瘦馬”餘令沒見過。
但這樣的孩子都是女孩子,還都是長得好看的,都被牙婆子挑走了。
當女兒在梨園養著,一旦開張,立刻回本。
小老虎說,養瘦馬的這群人十多年不開張。
運氣好點一開張能吃幾十年。
在狗爺負責的南區有一對父子,老子四肢健全,兒子沒了手腳。
在外面倆個人是慈父和可憐的孩子。
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孩子就是牲口,乞討不到錢,回來就打。
老虎哥說先前的時候朝廷還會抓這些人,抓到了就是千刀萬剮。
可現在的萬曆皇帝什麼都不管,搞採生折割的這群人又走上了街頭。
殘缺的孩子在乞討,衙門的人就像沒看到一樣。
(ps:自萬曆十四年開始,萬曆帝不出宮門、不理朝政、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
餘令先前擔心餘員外就是專門搞這塊的。
此刻坐在浴桶裡面的餘令有點不信。
廚娘在鋪床,餘員外在給自己洗澡。
就算要把自己採生折割,也不用這麼麻煩。
餘令看的很清楚,洗澡的時候餘員外有意無意的瞄了好幾眼自己的胯下。
然後嘴角帶著滿意的笑。
搞得餘令心裡毛毛的。
木桶裡的洗澡水換了一次又一次,餘令全身上下是露在外面的乾淨。
衣服遮擋下的部位全是黑泥。
“張嬸,你出去吧,再準備點吃的,可以多放點油腥!”
“好的,老爺!”
門關上,屋子也安靜了下來。
餘員外抬起頭望著餘令,燭火下,他的眼裡閃爍著晦暗莫名的光。
待木桶裡面的水總算不渾濁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先前是賊偷吧!”
雖被看出來了,也被問出來了。
但聽到賊偷兩字的時候,餘令的心還是不由得微微一顫。
一股恥辱感從身體裡升起。
緩緩的吸了口氣,餘令誠實道:“是的,我不偷我活不下去!”
餘員外看了餘令一眼,繼續道:
“那這背後的傷想必就是被人打的了,你的命也真夠大。
這一處再用點力,斷裂的骨頭就能戳死你!”
餘員外輕輕一按,餘令疼的深吸了一口氣。
“對,被打的!”
餘員外點了點頭,他本是一個直來直去的性子。
他看的出來餘令對自己一直很警惕,所以直接直言道:
“我一直想要個兒子傳遞香火。
譚百戶看中了你,覺得你這孩子有眼緣,就告訴了我。
我也覺得不錯!”
餘員外正視餘令的雙眼,直言道:
“從你進門那刻起我女兒也覺得你好,我覺得這大概就是佛說的緣。
我是信佛之人,所以,不用害怕!”
餘令點了點頭:“謝謝!”
“謝謝?”
餘員外聞言莞爾一笑,想再說些什麼……
但一想到眼前之人還是孩子,可能聽不懂,笑了笑,起身離去。
餘員外走了,門關上了。
片刻之後門又開了,先前看見的那個小姑娘順著門縫就鑽了進來。
踮著腳,趴在浴桶的邊緣朝著餘令笑。
餘令伸著腦袋一看,好傢伙,這小姑娘的另一隻手竟然還提著一隻小奶貓。
也不動彈,不知道是死還是活!
“哥哥!”
“嗯!”
“哥,這個給你,抱著它睡,明早我再來。
我要走了,一會兒爹爹尋我不著,我又得捱罵,明天我找你玩!”
“嗯!”
說著,她直接就把貓扔到了浴桶裡面。
等餘令慌忙把貓撈起來,小姑娘已經弓著腰快速的離去。
可憐的貓瑟瑟發抖。
院子棗樹的陰影下。
餘員外望著女兒做賊般離開,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
最後把目光落在餘令住的西廂房喃喃道:
“小子,是為奴還是為子,就看你自己了!”
屋子的木桶裡,餘令望著溼漉漉的小貓笑了笑。
最後把目光落在那堆疊的整齊的衣衫上喃喃道:
“將心比心,只要有口飯吃,別說認爹,殺人放火我都幹!”
吹熄蠟燭,躺在床上。
被褥裡吸飽了日曬的老棉胎散發著餘溫,陽光的味道撲面而來。
餘令貪婪的嗅著,如一隻餓犬。
過往的記憶又浮上心頭。
一個睏倦秋日的下午,日頭暖暖的,奶奶拿著竹棍均勻的拍打在被褥的棉團上,將陽光,桂花的香鋪開……
然後一針針的鎖在被褥上。
這個味道就是的。
被褥捂著腦袋,餘令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這一刻才是人,先前的三年連畜生都不如,甚至抵不上那一頭驢子。
驢子還能吃帶鹽味的黑豆子。
自己連豆子都沒有。
……
天亮了,餘令早早的就爬了起來。
抱著牆角的掃把就開始打掃院落的衛生,清理著井沿的灰塵。
京城風沙大,尤其是現在的四月,像是要把春天吹跑。
(ps:《明史·五行志》,京城正月到四月為沙塵暴高發期!)
餘令忙碌著,昨日員外管了三頓飯,自己不能白吃人家的。
自己目前這身子也幹不了什麼,那就從力所能及的事開始。
正房木窗露出一道縫,餘員外透過縫隙。
望著忙碌的餘令,又開始自言自語的嘀咕了起來。
“倒是一個有眼色的人,可我怎麼覺得你就不像一個孩子呢,這得吃多少苦才這般有眼色啊!”
餘員外搖了搖頭,輕輕咳嗽了幾聲,推門走出了門外。
“早!”
“餘伯早!”
“這麼勤快是怕我趕走是吧!”
餘令抬起頭笑了笑。
雖然就是這樣的,但餘令還是不習慣說很多的話。
餘令覺得自己心理應該是出了問題。
餘員外覺得這定是某家大戶出來的孩子。
一個六歲的孩子態度不卑不亢,說話沉穩。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樣子。
除非是大戶出來的。
若不是從小就在家裡長輩的耳濡目染下,普通的孩子是斷然成不了這個模樣的。
“孩子,你若是有家,你就告訴我,在哪裡,哪裡人,我送你回去,這兩日就當結一個善緣!”
“沒有家!”
餘員外聞言一滯,笑了笑,轉身揹著手出門。
他要去找譚百戶,然後問一下那個叫做狗爺的。
不然這麼好的孩子落到自己家,他總覺得有些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