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腫瘤醫院。
病房裡到處充斥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年滿六十歲的姜雲舒蜷縮在泛黃的床單裡,化療已經讓她的頭髮全脫落了,形容枯槁的手指此刻正死死地攥著領口,強忍著身上一抽一抽的疼痛。
“砰”的一聲響,304病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值班護士踩著硬底皮鞋走了進來,將病歷本往鐵架上一摔,金屬的撞擊聲驚得姜雲舒渾身一顫。
“姜老太,這是停藥通知單。”
護士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您真當醫院是慈善機構了?都欠費八天了,怎麼催也不繳,給您辦理出院您又不肯,我告訴您,您今天要是還不繳費,連個止痛針都別想了!”
姜雲舒佝僂著身子,潰爛的牙齦滲出腥甜:“姑娘你行行好……我兒子他……”
話還未說完就被不耐煩地打斷了。
“又拿兒子當擋箭牌?”
護士掏出手機懟到她眼前,通話記錄裡整排紅色未接通刺得人眼眶生疼。
“您兒子昨晚把來電轉接殯儀館了,您之前昏迷時我們打過去,人家說早死早超生,我真不想說話那麼難聽,但您不要再讓我們護士難做了好不好?”
“……”
姜雲舒的面色難看極了,臉上的皺紋都因為痛苦而更深了幾分。
護士看到她這個樣子,又心軟地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姜奶奶,我說您都一大把年紀了,自己手裡頭就沒攢下一點錢嗎?您這病難治著呢,後續費用高得嚇人,要是真沒錢治,就早點出院算了!”
姜雲舒聞言,喃喃開口,想要說點什麼,又最終嚥了回去。
她並不是沒有錢,在住院後,兒子來看她時,她把養老的存摺都給了兒子,讓兒子幫忙去繳費,可沒想到兒子一去不返了。
老伴走得早,她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又當爹又當媽,好不容易才將兒子拉扯大,母子間的感情一向都很好,她不相信兒子會這麼對他,總覺得兒子是不是遇到事了。
可一連七八天過去了,兒子都還沒有出現,電話也打不通,姜雲舒心底是真的有些慌了。
護士離開後,姜雲舒又給兒子打了個電話,依舊打不通。
她沒辦法,只好拖著病弱的身體,套了個大棉襖,戴上假髮,趁著護士站沒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偷溜出了醫院。
醫院離家有點遠,姜雲舒問了半天路,轉了三趟公交車,用盡了全身力氣,才終於晃晃悠悠地到了家附近。
遠遠地,她就瞧見自家門口正停著一輛氣派的豪華商務車,車旁還有好幾個巨大的行李箱格外扎眼。
姜雲舒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兒子這是要出遠門嗎?
她連忙拖著沉重的步子走近,就看到從家裡走出來了三個人。
兒子將行李一件件往車上搬,緊跟在他身後的是……
姜雲舒的目光定格在兒子身旁那個身姿挺拔、一臉書卷氣的中年男人身上,剎那間,臉上的表情變得萬分驚恐,眼睛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
這……這不是她死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周世山嗎?
他看著老了許多,卻依舊氣度不凡,風采不減當年,頭上更是一絲白髮都沒有,跟此刻步履蹣跚,佝僂著背,被癌症折磨著盡顯滄桑的她完全不同。
是她病入膏肓,出現幻覺了嗎?
要不然怎麼會看到早已不在人世的丈夫?
還有站在丈夫身邊的女人……
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丈夫的初戀情人——金夢瑤!
“媽……”
兒子的一聲呼喚打斷了姜雲舒的思緒。
姜雲舒回過神來,還以為兒子在叫自己,剛準備應一聲,沒想到卻見兒子走到了金夢瑤跟前,柔聲道:“媽,天氣冷,你先上車坐著吧,讓我和爸來收拾就行。”
媽?!
她的兒子叫金夢瑤媽?
姜雲舒感覺自己的世界瞬間天旋地轉。
就在這時,那三個人發現了她。
兒子瞥見姜雲舒的第一眼,就厭惡地皺起了眉,彷彿看到了什麼髒東西般,不耐煩地呵斥道:“你怎麼不在醫院好好待著,跑出來幹什麼?嫌還不夠丟人現眼嗎?”
“你……”
姜雲舒呆若木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他旁邊的周世山身上。
周世山倒是乾脆,冷漠地開口道:“雲舒,好久不見。正好你今天來了,省得兒子還得往醫院跑一趟,今天我們一家三口要一起出國了,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你們一家三口?”
姜雲舒喃喃著這幾個字,半晌才道:“那……那我呢?”
“姜雲舒,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
金夢瑤的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走上前俯身半蹲在她跟前,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當初生下的那個兒子早就死了,是世山把我們的兒子換給了你。當初你不讓世山出國,沒辦法,世山就是捨不得我,只好詐死,跟著我一起離開。這麼多年,我和世山在美國做生意,為的就是今天能把孩子一起帶走,你……不過就是個幫我們養大孩子的保姆囉!”
兒子——
她含辛茹苦三十多年養大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兒子?
姜雲舒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止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媽,別管她。”兒子卻快步上前,一把攙扶起金夢瑤,彷彿她是什麼會傳染的病毒般。
姜雲舒只覺得眼前一陣陣黑暗,耳邊最後傳來的是她心心念唸的好大兒的聲音。
“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的鬼樣子,都癌症晚期了,還想要治療,有那錢還不如省下來給我用!”
……
1979年春,葛子村集體戶的土炕還泛著潮氣。
姜雲舒在刺鼻的煤油味中猛然睜眼,灶臺裂縫漏進的冷風正撕扯著牆上的革命語錄,糊牆報紙邊角捲起焦黃的波浪。
“我老早就瞧著世山這孩子是個好的,咱們兩家這婚事,今兒個就拍板定下了!”
耳邊傳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嗓門,讓剛剛才醒過來的姜雲舒還有些懵。
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只見窗戶是拿泛黃的紙糊的,牆壁是由泥坯磚壘砌而成的,屋內傢俱簡陋,只有一個老舊的木製床頭櫃擺在床邊,上頭還放著一盞落了些灰塵的煤油燈。
這……這是她出嫁前的家!!!
姜雲舒瞬間愣住。
腦海中閃過周世山一家三口準備出國,她被氣死的場景。
她這是……
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出嫁前?
“親家,您就把心放回肚子裡,往後我們必定把雲舒當成親閨女那般疼惜!”一道熱情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姜雲舒抬眼望去,說話的,正是周世山的母親,她曾經的“好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