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媽媽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氣,沈令儀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早就摸透了她的性子,沈令儀清楚,這時候若是自己還嘴,程餘嫣肯定更生氣。
她於是乖乖低下頭,做足了一副低眉順眼聽之任之的模樣,連一雙手都規規矩矩地擺在膝蓋上,只差沒有跪下挨訓了。
程餘嫣睨眼看了她幾下,罵了幾句以後便覺得有些無趣了,拂了衣袖冷哼道,“罷了罷了,早在千方百計把你送進穆王府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接下來的日子是你自己過的,能過得好是你的福氣,過不好了也是你的命,與我何干!”
“我知道媽媽是為了我好。”沈令儀見程餘嫣軟了口氣,連忙順杆而上地拉住了她的手。
“呸!”程餘嫣一個沒繃住破了功氣笑了,“你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給我灌迷湯,我為你好什麼,我只是可惜自己平白送了人一座搖錢樹!”
“什麼搖錢樹啊?”
忽然,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打破了屋子裡尷尬的氣氛。
沈令儀還未轉身,就先聞到了一陣清雅怡人的脂粉味,甜而不俗,香而不膩。
“歸雀姐姐。”沈令儀隨即站了起來,笑著同進來的那個容色絕麗的女子打招呼。
不請自來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這秋水苑如今的頭牌姑娘——秦歸雀。
秦歸雀笑著走上前,伸出如玉凝脂般的手輕輕拍了拍沈令儀的肩道,“方才我下樓去喂貓,聽他們說你回來看媽媽,我還以為他們同我開玩笑呢。”
“開什麼玩笑,她哪兒是回來看我,她這是回來負荊請罪的!”
一旁的程餘嫣氣還未消盡,聞言直冷笑,幾句話就利索地把沈令儀的事說給了秦歸雀聽。
可秦歸雀聽完卻眼前一亮,拉著沈令儀直追問,“聽聞當今首輔大人風流韻致高貴清華,長得異常俊美,可是真的?”
沈令儀正好端起杯盞喝著茶,聞言險些嗆了滿口。
“咳,咳咳……他……”沈令儀一邊咳嗽,腦海中一邊回閃過陸晏廷那張初見驚豔再見亦令人暗歎的臉,不禁皺了眉道,“是……很好看。”
“有多好看?”秦歸雀聞言來了勁,挨著沈令儀直接坐下了身。
“就……”沈令儀被秦歸雀追問地思緒全亂,一時竟詞了窮。
好在這時程餘嫣板著臉咳了一聲,打斷了秦歸雀的笑鬧。
“你是沒見過男人麼,嘻嘻哈哈沒個正形,今兒新到了幾車杭綢,你去點了數量沒,擱這兒閒聊偷懶呢?”
“好啦,我這就去了,媽媽別惱。”秦歸雀說著衝沈令儀吐了吐舌頭,然後還幾不可查地眨了一下眼,隨即便起身走了出去。
……
這天,程餘嫣照舊留了沈令儀用午膳。
兩人做了這麼多年的名分母女,但程餘嫣其實對沈令儀從未有過什麼溺愛之舉,相反的,在秋水苑的那些年,沈令儀除了沒有接客,其餘的髒活兒累活兒她一樣都沒少幹,只是每月的月俸會比別的打雜的僕役要稍微多一些。
沈令儀知道自己跟著陸晏廷的事是觸了程餘嫣的底線,是以這天直到走,她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開口問一問程餘嫣關於自己賣身契的事。
不過在離開秋水苑以前,沈令儀倒是偷偷地去了一趟秦歸雀的屋裡。
秦歸雀顯然已經候她多時了,見著人來,她一邊熱絡地招呼沈令儀坐,一邊二話不說就捧出了一個銅鎖木盒,然後將一隻有些沉的錦囊和一個素色信封遞給沈令儀。
“這是丹青齋上個月給結的銀子,老規矩,我抽了兩成,剩下的都給你。”
沈令儀接過錦囊一掂,嚇了一跳,“這次的銀子怎麼感覺比以往都要多?”
“嗐,也就多了幾兩而已。”秦歸雀擺擺手,“不過方掌櫃說了,你之前仿的那個誰的畫,什麼什麼笙的,是那幾幅畫賣得好,所以才多了些銀子。”
“珣笙先生的畫?”
“啊對,就是珣笙的畫。”秦歸雀猛點頭,“所以方掌櫃讓你以後閒來無事多仿些珣笙的畫,能賺多些錢。”
沈令儀應下,然後指著手邊的信封問道,“那這是什麼?”
秦歸雀聞言立刻眼露歉意道,“這是從北遼來的信,十天前剛到的,那時我以為你初八會來,所以沒著急想著要轉給你,就一直放在我這兒了……”
沈令儀走出秋水苑的時候,外面的天色還沒有黑。
她手中拎著一個繡花的布袋,袋子微微有些沉,埠的抽繩繞在她皓潔的腕處,隱隱勒出了一道暗紅。
但她尤不自知,一雙眼只盯著另一隻手上捏著的素白信封,連前方的路都顧不得看一眼。
那信封上面的落款是爹爹的親筆,筆力遒勁的顏體是爹爹慣寫的,如今再看到,沈令儀竟覺得有些恍如隔世。
遙想上一次收到爹爹輾轉託人寄回上京城的家書已是三年前,也是冬末春初時節,她收到信看完以後,在秋水苑後面的天井邊呆坐了好久。
信中寥寥數語,爹爹只說一切都好,讓她勿念勿掛。
但在那一筆一劃中,沈令儀卻看出了爹爹、阿孃還有弟弟在北遼的孤立無援和艱難困苦。
在那一刻,她甚至是有些怨憤自己的!
當年爹爹獲罪時她生著大病高燒不止,獄卒怕她會死在流放的路上平添麻煩,所以才將她單獨留在了上京城,交給了人牙子任她自生自滅。
那一年沈令儀十二歲,那一年她拖著病重的身子去給爹爹他們送行,那一年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誰知,最後她竟然成了全家過得最好的那一個。
“讓讓,快讓讓!”
就在沈令儀恍惚分神遊走在街巷中時,迎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隨之而來的還有“吧嗒吧嗒”快速旋轉的車軲轆聲。
沈令儀驚覺抬頭,只見前方有一輛平頭馬車正從拐角處衝進巷口。
駿馬嘶鳴,在窄巷中撒蹄狂奔,馬背上的車伕一邊高喊著“讓開”,一邊奮力拉緊韁繩。
沈令儀連連後退,可她的速度遠不及明顯有些失控的馬兒。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了旁人的尖叫和呼喊,沈令儀尋著機會轉過身,正準備邁開步子奮力跑出窄巷,忽見一個穿著花襖的小女孩兒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身後是狂奔而來的駿馬,眼前是滿臉塵土哭得聲嘶力竭的女娃娃。
千鈞一髮之際,沈令儀想都沒有想,直接撲上前,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小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