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無聲的飛行,雲端的淚
十點四十二分,機場候機大廳,自助打印機前,冰冷如同臨床的手術檯。
唐訣伸出手指,近乎機械地按下“確認”鍵。航班號、座位號、起飛時間、行李額度……每一個數字都精準得是一份剛剛完成的無波動財務報表。
她捏著登機牌,走到販賣機前點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苦得乾淨利落。
抿了一口,微微皺眉。這杯苦,和平時的不一樣。這是摻了些什麼?
她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格外難以下嚥。
上了飛機,繫好安全帶。“咔噠”一聲——彷彿某個開關被悄然扳動,她整個人突然失去了重力,連神經都一併斷了線。
她靠著椅背,眼神放空地望向窗外,那片越來越小、逐漸模糊的加州海岸線。空茫感後知後覺地席捲而來,潮水般,把她一寸一寸往裡拉。
飛機遇到氣流,商務艙輕微震動,窗外雲層被撕出一道道裂縫,彷彿天空也跟著她一起顫抖。
她的側臉依舊平靜,只有那長得不講理的睫毛在輕輕顫動。
終於,眼淚毫無徵兆地從眼角滑落,安靜、無聲,不帶任何剋制。
沒有抽泣,也沒有皺眉,就那樣一顆顆往下落,砸在腿上的灰藍色羊毛毯上,暈出深深淺淺的水跡,猶如一張沒擦乾淨的水墨畫。
旁邊座位坐著一個約莫八歲的小女孩,金髮碧眼,兩條麻花辮整整齊齊,正小心地用塑料勺子挖著一盒五彩果凍。
小女孩偷偷側眼看了唐訣一眼,又飛快把視線移開,彷彿怕驚擾什麼。
但孩子的好奇藏不住。她又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唐訣的側臉。
那是一張極安靜的臉。白得通透,眉眼溫柔卻有骨,唇色極淺,沒有妝感,透著一股活得乾淨的味道。
她只穿著一件白T,外面罩著深藍色針織開衫,頭髮隨意紮成一個低馬尾,幾縷碎髮垂在鬢邊,沒做造型,也沒刻意遮掩疲憊。
耳朵上沒耳釘,脖子沒項鍊,連指甲都剪得整齊乾淨,是那種“真實到幾乎有點不合時宜”的素面朝天。
她就那麼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彷彿連空氣都被她沉靜下來。廣播裡念著一成不變的安全須知,背景音卻多了一層微妙的文藝濾鏡。
唐訣察覺到孩子的目光,緩緩低頭,用指腹擦去臉頰上的淚痕。
她抬頭,努力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嗓音輕得彷彿羽毛碰響紙頁:“你幾歲了?”
女孩脆生生地回答:“八歲。”
唐訣身體一頓,眼神輕輕一顫,語氣一瞬失了焦,好似被什麼按在記憶深處的傷口上了藥。
08:八歲那年,父親的另一重影
她第一次跟著父親“出去辦事”,也正好是八歲。
那天傍晚,天色將黑未黑,風颳得很大,小區裡的落葉和廢紙屑,被卷得漫天亂飛。
唐訣蜷縮在一輛黑色老舊桑塔納上,兩條小短腿,還夠不著車底板。
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印著米老鼠圖案的米色小枕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父親,不知道他在車後備箱裡忙活著什麼。
“砰!”一聲沉悶的巨響,
後備箱蓋被用力合上了,那聲音,是一口沉重的棺材蓋被合上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父親拉開車門坐進來,一言不發。他的臉用青石板刻出來似的,線條冷硬,薄薄的嘴唇緊抿著,神情冷得連風都吹不動。
他開車很快,輪胎在路口急轉彎時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是有什麼東西在後面拼命追趕,又被他狠狠甩開。
唐訣死死抱著懷裡的小枕頭,大氣不敢出。
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只知道今天的爸爸,和平時那個會給她削蘋果的爸爸不一樣,已經切換到了冷麵閻王模式。
他們在一排簡陋的平房前停下了。
屋子門虛掩著,昏黃燈光透出來,是快燒完的蠟燭發出的光。
她原以為父親會去敲門,結果他直接抬腳,一踹——
就那麼一腳,
“砰!”門撞在牆上,震得玻璃窗抖了一下。
屋裡頓時響起翻東西的咣咣聲,伴著酒氣和一串驚慌的喊叫:“唐哥你聽我說……真不是我不想給,是最近資金週轉……”
唐訣沒有跟進去。她瑟瑟站在門口,手指緊緊捏著鑰匙鏈上掛的小佛珠,感覺心跳得比外頭風聲還亂。
屋裡,父親站在燈下,臉沉得是積了水的水泥地。
他一邊點菸,一邊說話,嗓音平靜得可怕:“合同寫得清清楚楚,二十萬,半個月前該到賬。”
那男人連連賠笑,翻出一捆皺巴巴的人民幣,兩手奉上,嘴裡唸唸有詞:“唐哥你看,是真沒拖你啊……”
父親低頭抽了幾張錢,叼著煙,冷冷地把剩下的一摔。
“剩下的,三天內到位。我來拿,不然有你好看。”
沒人敢多說話。那間屋子沉默得是個無底洞。
那一晚,唐訣第一次意識到,爸爸的世界,不全是她看到的樣子。
他不吼不叫,卻能讓一屋子大人噤聲。
他是動畫片裡的大反派,站在光影交界處,一邊數著別人還不起的錢,一邊默默守著什麼不可說的底線。
她的心跳很快,很亂。
那不是恐懼,是一種……複雜的、模糊的、第一次湧現的情緒。
害怕,敬畏。
她知道,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父親。
飛機在亂流中輕輕顛簸了一下,把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她深吸一口氣,抹掉臉上的淚。
再抬頭,她的眼裡已經重新結起那層熟悉的光——不惹事、不認輸、不矯情的唐訣,重新上線了。
只是,那層光的背後,藏著不動聲色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