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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寧市的一月,乾燥冷冽的寒風跟刀子似的呼嘯著。

電機廠坐落在這條街26號,又叫26廠。

這個點,正值廠裡下班,六個廠門同時開放,人頭攢動。

廠辦大樓的二樓,是財務科。

江靜玉埋頭對賬,絲毫沒察覺到已經到點下班。

忽然,頭頂一道陰影打下。

“靜玉,怎麼還不走?”

江靜玉笑了笑,“就走了。”

她腦袋有些昏沉,頭痛鼻塞喉嚨痛,各種症狀都齊全了。

回家之前,她先去了一趟醫務室。

走出來才發現,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

“發燒,咱廠裡最近不少人都病了,你注意點,去拿藥吧。”

拿完藥出來,她遇見了王愛春。

倆人是認識二十多年的好友,感情匪淺。

“那對母子還住你家?”

江靜玉扯開唇角,“嗯。”

王愛春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她,沒忍住上手推了下她的額頭。

“連臥室都能給她讓,你缺心眼兒吧?外頭的狐狸精都上門了,你還不知道反抗!江靜玉,我說你什麼好。”

江靜玉苦笑,扯了下圍巾掩住口鼻。

“不然呢?離婚,帶著知知走,讓她過上沒有父親的生活嗎?為了孩子,我忍一下無所謂。”

王愛春每回和她說這些,都被氣得不行。

“你怎麼知道江知不想你們離婚?要我看,江知可比你清醒多了!”

“算了,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王愛春見她臉色煞白,摸了下她的額頭。

“發燒了,快回去躺著吧!對了,咱市這兩天有暴雪預警,學校讓停課,你讓陸志遠去把江知接回來。”

江靜玉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拖著渾身的不舒服回家,雪愈發大了。

她渾身卻滾燙髮熱,肩膀更是沉得好似壓了什麼重物,眼皮墜墜。

回到家,她吃了藥,剛好看見陸志遠回來。

“志遠,說是這兩天會下暴雪,學校停課,你去把知知接回來。”

陸志遠是派出所的所長,他有配車,趁著現在積雪不會太多,開車去接孩子不是問題。

“夢菲呢?”

江靜玉聽見他的話,臉色冷下。

“不知道,我回來她就沒在。你抓緊去學校,別回頭雪下大了,你和知知都回不來了。”

陸志遠嫌她囉嗦,“知道了知道了。”

哪怕他已經答應,江靜玉卻仍舊不放心,非要盯著他出門。

陸志遠上車後,思索片刻,想著譚夢菲興許也是去接孩子了。

幾乎沒有猶豫,他決定先去接譚夢菲母子,然後再去接江知。

來到楊俊鵬的學校,果然看見譚夢菲母子正冒著大學走出來。

他趕忙上前,接過楊俊鵬的書包。

“夢菲,你臉色不大對。”

譚夢菲笑笑,“二哥,你怎麼來了?”

“這不說要下暴雪,學校停課嗎?我尋思著俊鵬學校肯定也不例外,又看見你不在家,我不放心。”

楊俊鵬忙道:“叔,我媽感冒了,先送她去醫院看看吧。”

陸志遠忙露出關心的神色,“沒事吧,我們現在就去醫院。”

送譚夢菲去看完病,他轉眼便將江靜玉叮囑的事給忘了。

直到回到家——

江靜玉聽到聲音從屋裡出來,轉眼卻看見譚夢菲母子從車上下來,臉色大變。

“知知呢?”

陸志遠動作一頓,面上有些心虛。

他還沒出聲,譚夢菲先柔柔解釋:“嫂子,真是對不住,我身體不舒服,二哥送我去看病,把知知給忘了。”

陸志遠又不自覺挺直腰板,理直氣壯起來。

“沒事兒,學校有宿舍,她又不是孩子了,在宿舍睡一晚,我明天再去接她。”

江靜玉眉眼浮現嘲諷,“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能明天再去接楊俊鵬?非要現在?陸志遠,在你心裡,他才是你兒子吧?”

這話戳到了陸志遠的痛處,他頓時惱羞成怒。

“你不要胡攪蠻纏!夢菲生病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江知只是暫時回不來,在學校能出什麼事兒。”

譚夢菲臉上浮現自責,“都怪我身子不爭氣。”

“跟你沒關係,是她不講道理。”陸志遠趕忙哄著。

江靜玉木著一張臉,看見他們郎情妾意的模樣,心裡翻湧著恨意。

她死死咬著牙,突然抬手,用盡渾身力氣扇了陸志遠一耳光。

“畜生!”

這一巴掌,差點把江靜玉自己給扇倒了。

她穩住身形,踉踉蹌蹌走出去,將陸志遠的怒罵拋在腦後。

等明天暴雪,江知就回不來了,她得抓緊把孩子接回家。

學校停課,大家都回家了,只有江知在學校,肯定會害怕。

然而江靜玉才走到校門口,便見大家都慌慌張張往外跑。

有些甚至因為摔倒,發生了踩踏。

她撥開人群跑過去,把摔倒的孩子扶起來。

“發生啥事兒了?你們跑啥呢?”

大冷天,他頭上竟冒著冷汗,面上是尚未褪去的恐慌。

他指著身後,聲音顫抖著:“有……有個同學瘋了!他拿著刀,捅了好幾個學生,好多血,好多血……”

江靜玉腦袋嗡的一聲,動作僵硬機械,跌跌撞撞逆著人流跑。

“知知!知知!江知!”

“陸江知——”

她扯得嗓子都破音了,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卻掩蓋在嘈雜聲之下。

目光所及,都沒有看見江知的身影。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見薄薄的積雪之上,刻著凌亂鮮紅的腳印。

江靜玉朝著事發的地方瘋狂奔跑,行兇的學生已經被人制服,反剪著手,臉死死貼在冰冷的地上。

他在笑,衝著江靜玉笑。

“死,一起死!有他們陪我,值啦!哈哈哈哈哈!”

遍地都是血,江靜玉的視線卻不知該落在何處。

她努力低著頭,淚眼朦朧,江知不會在這裡的。

她女兒那麼聰明,肯定知道藏起來。

可那雙靴子,江知纏了她好幾天才買的靴子,染上了血跡,刺得她雙目生疼。

她的喉嚨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一般,堵得她喘不過氣。

痛苦的嘶喊,被雪幕吞噬,像是在雪地上開出殷紅的花。

……

“媽!關叔,你快看看我媽咋啦,她怎麼還沒醒啊?”

江靜玉好像在水裡浮沉,一片混沌,找不到方向。

她好像又做夢了,夢見江知喊她媽媽。

沉重的眼皮緩緩掀開,刺目的燈光之下,她好像看見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一張臉。

“關叔,你快來,我媽醒啦!”

這聲音實在太真實,儼然就在耳旁。

江靜玉倏然睜開眼,猛地從床上坐起,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江知。

茂密烏黑的齊肩長髮,白皙的小臉,她臉上還有著不曾褪去的嬰兒肥,瞧著稚氣十足。

她身上穿的棉衣,還是自己親手做的,用了十足的棉花,江知老嫌這件衣服太重。

江靜玉甚至不敢碰,她怕自己一伸手,江知又不見了。

江知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媽,媽你別嚇我,真傻啦?”

關叔拍開她的手,沒好氣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讓開我看看。”

江知才要站起來,突然被江靜玉扣住手腕。

她低頭對上江靜玉溼潤的雙目,看著她瞳孔逐漸睜大。

“知知。”

這一聲哭喊,聽得江知心頭狠狠一震,心頭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澀感,憋悶得發堵。

好似她曾經呼喚過許多次,句句不得回應。

江靜玉緊緊抱住江知,感受著懷中的人。

女兒的身體是軟的,是溫熱的,她還活著。

江知抿著唇,感受到了她的悲慟,抬手輕撫著她的頭髮。

“媽,我在呢。”

關大夫看得直嘀咕:“不會真摔壞了腦子吧。”

江靜玉抱著江知哭了許久,才鬆開她,轉頭去看牆上掛的日曆。

她回到了80年,陸志遠還沒轉業回來,她女兒還沒死!

她眼眶一熱,再次泛起淚水,卻死死咬牙憋住了。

轉眼被上一世的記憶淹沒,恨意翻湧而起。

跟烈火似的,燎過身體的每一寸骨頭。

婆家的逼迫,丈夫的偏心,還有她的無能。

她失聲痛哭,“知知,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她和陸志遠婚後一直分居兩地,夫妻倆有矛盾,卻不激烈。

前世,陸志遠轉業回來,陸家終於分了家,她還以為自己和閨女的好日子要來了。

殊不知,分家後才是苦日子的開始。

她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陸志遠在和她結婚前,有個放在心上多年的女同志,倆人是青梅竹馬的交情。

青梅叫譚夢菲,她家裡看不上陸志遠,做主把她嫁給了旁人。

恰好陸志遠轉業回來,與已經守寡的譚夢菲重逢。

念著舊情,可憐她日子難過,時常接濟她,連她和江知都得靠邊站。

起初是錢,後來是東西,沒過多久,陸志遠還想把人接家裡住。

說譚夢菲身子不好,得住通風向陽的屋,讓她把主臥讓出來。

說她兒子需要良好的學習環境,讓江知把房間讓出來。

她和江知還穿著舊棉衣,陸志遠卻能拿出五十一百給譚夢菲娘倆兒買時興的羊絨大衣。

直到那天——

她拖著病體去了江知的學校,卻只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她抱著江知暈倒在雪地上,醒來卻聽見公婆和陸志遠的談話。

“早讓你多要兩個孩子,你偏不,說什麼一個女兒就夠了!現在江知沒了,你膝下沒個一兒半女,以後連個摔盆的人都沒有。要我說啊,還得抓緊把你侄子過繼到名下。”

陸志遠:“過幾天吧,等孩子入土為安再說。”

江靜玉滿心恨意,絕望之下捅死了陸志遠,一心求死的她,卻沒有被判死刑,而是被監禁了幾十年。

她緊緊攥著江知的手,這一世,她會拿命去護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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