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市的一月,乾燥冷冽的寒風跟刀子似的呼嘯著。
電機廠坐落在這條街26號,又叫26廠。
這個點,正值廠裡下班,六個廠門同時開放,人頭攢動。
廠辦大樓的二樓,是財務科。
江靜玉埋頭對賬,絲毫沒察覺到已經到點下班。
忽然,頭頂一道陰影打下。
“靜玉,怎麼還不走?”
江靜玉笑了笑,“就走了。”
她腦袋有些昏沉,頭痛鼻塞喉嚨痛,各種症狀都齊全了。
回家之前,她先去了一趟醫務室。
走出來才發現,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
“發燒,咱廠裡最近不少人都病了,你注意點,去拿藥吧。”
拿完藥出來,她遇見了王愛春。
倆人是認識二十多年的好友,感情匪淺。
“那對母子還住你家?”
江靜玉扯開唇角,“嗯。”
王愛春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她,沒忍住上手推了下她的額頭。
“連臥室都能給她讓,你缺心眼兒吧?外頭的狐狸精都上門了,你還不知道反抗!江靜玉,我說你什麼好。”
江靜玉苦笑,扯了下圍巾掩住口鼻。
“不然呢?離婚,帶著知知走,讓她過上沒有父親的生活嗎?為了孩子,我忍一下無所謂。”
王愛春每回和她說這些,都被氣得不行。
“你怎麼知道江知不想你們離婚?要我看,江知可比你清醒多了!”
“算了,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王愛春見她臉色煞白,摸了下她的額頭。
“發燒了,快回去躺著吧!對了,咱市這兩天有暴雪預警,學校讓停課,你讓陸志遠去把江知接回來。”
江靜玉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拖著渾身的不舒服回家,雪愈發大了。
她渾身卻滾燙髮熱,肩膀更是沉得好似壓了什麼重物,眼皮墜墜。
回到家,她吃了藥,剛好看見陸志遠回來。
“志遠,說是這兩天會下暴雪,學校停課,你去把知知接回來。”
陸志遠是派出所的所長,他有配車,趁著現在積雪不會太多,開車去接孩子不是問題。
“夢菲呢?”
江靜玉聽見他的話,臉色冷下。
“不知道,我回來她就沒在。你抓緊去學校,別回頭雪下大了,你和知知都回不來了。”
陸志遠嫌她囉嗦,“知道了知道了。”
哪怕他已經答應,江靜玉卻仍舊不放心,非要盯著他出門。
陸志遠上車後,思索片刻,想著譚夢菲興許也是去接孩子了。
幾乎沒有猶豫,他決定先去接譚夢菲母子,然後再去接江知。
來到楊俊鵬的學校,果然看見譚夢菲母子正冒著大學走出來。
他趕忙上前,接過楊俊鵬的書包。
“夢菲,你臉色不大對。”
譚夢菲笑笑,“二哥,你怎麼來了?”
“這不說要下暴雪,學校停課嗎?我尋思著俊鵬學校肯定也不例外,又看見你不在家,我不放心。”
楊俊鵬忙道:“叔,我媽感冒了,先送她去醫院看看吧。”
陸志遠忙露出關心的神色,“沒事吧,我們現在就去醫院。”
送譚夢菲去看完病,他轉眼便將江靜玉叮囑的事給忘了。
直到回到家——
江靜玉聽到聲音從屋裡出來,轉眼卻看見譚夢菲母子從車上下來,臉色大變。
“知知呢?”
陸志遠動作一頓,面上有些心虛。
他還沒出聲,譚夢菲先柔柔解釋:“嫂子,真是對不住,我身體不舒服,二哥送我去看病,把知知給忘了。”
陸志遠又不自覺挺直腰板,理直氣壯起來。
“沒事兒,學校有宿舍,她又不是孩子了,在宿舍睡一晚,我明天再去接她。”
江靜玉眉眼浮現嘲諷,“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能明天再去接楊俊鵬?非要現在?陸志遠,在你心裡,他才是你兒子吧?”
這話戳到了陸志遠的痛處,他頓時惱羞成怒。
“你不要胡攪蠻纏!夢菲生病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江知只是暫時回不來,在學校能出什麼事兒。”
譚夢菲臉上浮現自責,“都怪我身子不爭氣。”
“跟你沒關係,是她不講道理。”陸志遠趕忙哄著。
江靜玉木著一張臉,看見他們郎情妾意的模樣,心裡翻湧著恨意。
她死死咬著牙,突然抬手,用盡渾身力氣扇了陸志遠一耳光。
“畜生!”
這一巴掌,差點把江靜玉自己給扇倒了。
她穩住身形,踉踉蹌蹌走出去,將陸志遠的怒罵拋在腦後。
等明天暴雪,江知就回不來了,她得抓緊把孩子接回家。
學校停課,大家都回家了,只有江知在學校,肯定會害怕。
然而江靜玉才走到校門口,便見大家都慌慌張張往外跑。
有些甚至因為摔倒,發生了踩踏。
她撥開人群跑過去,把摔倒的孩子扶起來。
“發生啥事兒了?你們跑啥呢?”
大冷天,他頭上竟冒著冷汗,面上是尚未褪去的恐慌。
他指著身後,聲音顫抖著:“有……有個同學瘋了!他拿著刀,捅了好幾個學生,好多血,好多血……”
江靜玉腦袋嗡的一聲,動作僵硬機械,跌跌撞撞逆著人流跑。
“知知!知知!江知!”
“陸江知——”
她扯得嗓子都破音了,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卻掩蓋在嘈雜聲之下。
目光所及,都沒有看見江知的身影。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見薄薄的積雪之上,刻著凌亂鮮紅的腳印。
江靜玉朝著事發的地方瘋狂奔跑,行兇的學生已經被人制服,反剪著手,臉死死貼在冰冷的地上。
他在笑,衝著江靜玉笑。
“死,一起死!有他們陪我,值啦!哈哈哈哈哈!”
遍地都是血,江靜玉的視線卻不知該落在何處。
她努力低著頭,淚眼朦朧,江知不會在這裡的。
她女兒那麼聰明,肯定知道藏起來。
可那雙靴子,江知纏了她好幾天才買的靴子,染上了血跡,刺得她雙目生疼。
她的喉嚨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一般,堵得她喘不過氣。
痛苦的嘶喊,被雪幕吞噬,像是在雪地上開出殷紅的花。
……
“媽!關叔,你快看看我媽咋啦,她怎麼還沒醒啊?”
江靜玉好像在水裡浮沉,一片混沌,找不到方向。
她好像又做夢了,夢見江知喊她媽媽。
沉重的眼皮緩緩掀開,刺目的燈光之下,她好像看見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一張臉。
“關叔,你快來,我媽醒啦!”
這聲音實在太真實,儼然就在耳旁。
江靜玉倏然睜開眼,猛地從床上坐起,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江知。
茂密烏黑的齊肩長髮,白皙的小臉,她臉上還有著不曾褪去的嬰兒肥,瞧著稚氣十足。
她身上穿的棉衣,還是自己親手做的,用了十足的棉花,江知老嫌這件衣服太重。
江靜玉甚至不敢碰,她怕自己一伸手,江知又不見了。
江知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媽,媽你別嚇我,真傻啦?”
關叔拍開她的手,沒好氣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讓開我看看。”
江知才要站起來,突然被江靜玉扣住手腕。
她低頭對上江靜玉溼潤的雙目,看著她瞳孔逐漸睜大。
“知知。”
這一聲哭喊,聽得江知心頭狠狠一震,心頭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澀感,憋悶得發堵。
好似她曾經呼喚過許多次,句句不得回應。
江靜玉緊緊抱住江知,感受著懷中的人。
女兒的身體是軟的,是溫熱的,她還活著。
江知抿著唇,感受到了她的悲慟,抬手輕撫著她的頭髮。
“媽,我在呢。”
關大夫看得直嘀咕:“不會真摔壞了腦子吧。”
江靜玉抱著江知哭了許久,才鬆開她,轉頭去看牆上掛的日曆。
她回到了80年,陸志遠還沒轉業回來,她女兒還沒死!
她眼眶一熱,再次泛起淚水,卻死死咬牙憋住了。
轉眼被上一世的記憶淹沒,恨意翻湧而起。
跟烈火似的,燎過身體的每一寸骨頭。
婆家的逼迫,丈夫的偏心,還有她的無能。
她失聲痛哭,“知知,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她和陸志遠婚後一直分居兩地,夫妻倆有矛盾,卻不激烈。
前世,陸志遠轉業回來,陸家終於分了家,她還以為自己和閨女的好日子要來了。
殊不知,分家後才是苦日子的開始。
她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陸志遠在和她結婚前,有個放在心上多年的女同志,倆人是青梅竹馬的交情。
青梅叫譚夢菲,她家裡看不上陸志遠,做主把她嫁給了旁人。
恰好陸志遠轉業回來,與已經守寡的譚夢菲重逢。
念著舊情,可憐她日子難過,時常接濟她,連她和江知都得靠邊站。
起初是錢,後來是東西,沒過多久,陸志遠還想把人接家裡住。
說譚夢菲身子不好,得住通風向陽的屋,讓她把主臥讓出來。
說她兒子需要良好的學習環境,讓江知把房間讓出來。
她和江知還穿著舊棉衣,陸志遠卻能拿出五十一百給譚夢菲娘倆兒買時興的羊絨大衣。
直到那天——
她拖著病體去了江知的學校,卻只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她抱著江知暈倒在雪地上,醒來卻聽見公婆和陸志遠的談話。
“早讓你多要兩個孩子,你偏不,說什麼一個女兒就夠了!現在江知沒了,你膝下沒個一兒半女,以後連個摔盆的人都沒有。要我說啊,還得抓緊把你侄子過繼到名下。”
陸志遠:“過幾天吧,等孩子入土為安再說。”
江靜玉滿心恨意,絕望之下捅死了陸志遠,一心求死的她,卻沒有被判死刑,而是被監禁了幾十年。
她緊緊攥著江知的手,這一世,她會拿命去護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