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更漏聲驚飛了棲在琉璃瓦上的白頸鴉。紫央捧著纏枝蓮紋銅盆穿過迴廊時,忽見錦鯉池中翻起丈許高的水浪。數十尾紅鯉齊刷刷躍出水面,鱗片在晨光裡折射出金箔碎銀般的漣漪,濺起的水珠撲簌簌落在漢白玉欄杆上,將晨霧染得愈發清透。她駐足凝視,見魚群擺尾時帶起的水痕,竟在水面勾勒出若隱若現的游龍紋路。
“小姐,該梳妝了。”她輕叩雕花木門,指腹摩挲著門環上半舊的鎏金牡丹——那是薑母陪嫁時的紋樣。帳中傳來窸窣響動,伸出的皓腕上有道淡金色印記,形似游魚擺尾,在晨光裡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姜綰對著菱花鏡打了個呵欠,銅鏡邊緣鑲嵌的螺鈿雲紋映著窗外西府海棠,將少女昳麗的容顏裁成細碎的光斑。紫央正要將茉莉頭油抹上她髮梢,忽聽得廊下傳來環佩叮噹聲,像極了玉珠落在青瓷盤裡的脆響。
“綰妹妹這身素錦中衣,倒像是守孝的打扮。”林月蓉搖著泥金芍藥團扇倚在門邊,石榴紅織金馬面裙掃過門檻,繡著金線纏枝蓮的裙襬上還沾著晨露,”姑母也真是的,及笄禮的吉服竟不用正紅,莫不是…”她眼尾微挑,指尖劃過團扇邊緣的珍珠流蘇,”忌諱你命格太硬?”
姜綰指尖撫過妝臺上的雙鯉佩。這玉佩通體瑩白,唯有魚目處嵌著硃砂,雕工雖顯生澀,卻與父親昨日為她繫上時顫抖的手指一般,透著說不出的鄭重。她想起昨夜父親書房傳來的低嘆,夾著竹簡翻動的簌簌聲,像極了秋雨打在梧桐葉上。
“表姐可知’笄而字之,敬爾威儀’?”她轉身時裙裾掃落青瓷香爐,爐灰恰巧撲在林月蓉新染的蔻丹上,胭脂色的碎屑沾在對方指尖,”是說女子及笄後,當謹言慎行——”
簷角銅雀鈴突然叮咚作響。眾人抬頭望去,只見繫著紅綢的青銅鈴鐺墜入蓮池,驚得錦鯉甩尾拍水,濺起的水花在晨光中織成細密的水幕。林月蓉的尖叫還卡在喉間,姜綰腰間的雙鯉佩突然泛起微光,池中竟浮起數片金邊銀杏——那是宮牆內才有的金葉梧桐,此刻正隨波逐流,沾著晨露的葉片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卯末初刻,姜府正廳的銅鎖“咔嗒”鬆開。姜綰扶著紫央的手跨過一尺高的門檻,繡著纏枝蓮的月白羽紗裙掃過青金石鋪就的地面,裙裾上銀線繡的錦鯉在晨光裡泛著微光。十二扇紫檀屏風已依次展開,屏心繪著的墨竹圖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竹節處嵌著的碎玉片折射出冷光,像極了父親書房裡那幅《江河圖》的邊角。
“姑娘的步搖該扶正些。”紫央踮腳調整她髮間的鸞鳳銜珠步搖,十二顆南海明珠順著流蘇輕晃,碰出細碎的清響。姜綰望著屏風上映出的倒影,忽見自己後頸處有片淡紅,像被晨露洇溼的花瓣——自昨夜夢醒,那裡便開始發燙。
正廳四角的麒麟銅爐吐著龍腦香霧,煙靄漫過雕花窗欞,將廊下的林月蓉襯得影影綽綽。她今日換了身石榴紅纏枝蓮紋齊胸襦裙,腕上戴著三串東珠手串,正是去年中秋宴上姜夫人賞的頭面。此刻正與陳寶珠咬耳,眼尾餘光卻總往姜綰身上飄,團扇掩著的唇角勾著若有若無的笑。
巳時三刻,唱禮官的雲板聲響起。禮部尚書夫人執起桃木梳,梳背纏著的紅線穗子掃過姜綰髮梢:“一梳長壽,二梳美滿,三梳——”
木梳觸及後頸的瞬間,姜綰猛地一顫。鏡中倒影裡,夫人的瞳孔驟縮,指尖捏著的梳子“噹啷”落地,在靜室裡激起迴音。殿中賓客皆望過來,陳寶珠手中的茶盞“砰”地磕在案几上,濺出的茶水在月白桌布上染出深痕。
“這是……”夫人聲音發顫,目光定在姜綰後頸——那裡不知何時浮現出鱗片狀的紅痕,三兩片疊在一起,像新剝的荔枝果肉,邊緣泛著淡淡的金。姜父手中的茶盞“啪”地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混著茶水,在陽光裡映出他慘白的臉。
姜綰指尖攥緊裙角,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昨夜夢中那男子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比目蠱發作時,會有赤鱗現於膚表。”可父親明明說,那只是幼時貪玩被魚鰭劃傷的舊痕——她抬眼望向首座,母親正攥著帕子,指節泛白如霜。
“許是晨起受了涼,起了風疹。”姜夫人強笑著上前,廣袖拂過女兒後頸,掌心的溫度卻比冰還涼,“禮官,吉時不可誤。”
唱禮官咳嗽兩聲,聲音裡帶著顫:“三梳子孫滿堂,梳畢——”話未說完,姜綰髮間的鸞鳳步搖突然一沉,鳳首上嵌著的紅寶石“咔嗒”鬆脫,滾落進她領中。她下意識去摸,指尖觸到後頸的紅痕,燙得像火。
“請加笄。”
掌禮女官託著漆盤上前,盤中七支金釵泛著冷光。姜綰跪在蒲團上,望著殿中高懸的十二盞羊角燈,燈影在屏風上投下晃動的竹影,竟與夢中御花園的迴廊重疊。第一支釵插入髮間時,她聽見父親低低的嘆息;第三支釵沒入雲鬢,母親的帕子已被絞得變了形;第七支釵尖刺破頭皮的剎那,殿外突然傳來鴿哨聲。
“慢!”陳寶珠猛地起身,團扇“啪”地展開,遮住半張驚惶的臉,“姜妹妹的釵……怕是不合規制。”
殿中霎時寂靜,陳寶珠指尖劃過扇面,繪著的並蒂蓮被她掐出摺痕:“及笄加釵,當用九支,取‘長長久久’之意。姜尚書三朝老臣,怎會連這等禮數都忘了?”
林月蓉適時輕笑:“許是姜妹妹福氣太盛,尋常禮數壓不住。”她指尖掠過自己鬢邊的紅寶石簪子,眼尾掃過姜綰髮間的鳳釵,“何況這鳳首步搖,原是先帝親賜的……”
“表姐說笑了。”姜綰打斷她,聲音比案上的青瓷還冷,“先帝賜釵時曾言,望姜家女‘如鳳棲梧,如鯉化龍’。這鳳釵配笄禮,正是遵了聖命。”話落時,第七支金釵“噹啷”墜地,在她腳邊滾出半圈,映出屏風上墨竹突然扭曲的影子。
姜尚書忽然起身,袍袖帶翻案上的青瓷筆洗。清水潑在地面,竟在磚縫間洇出淡金紋路——與姜綰腕間的游魚印記一模一樣。賓客中有人低呼,謝凜的暗衛混在侍從裡,指尖悄悄扣住袖中短刃。
“父親?”姜綰抬頭,看見父親正盯著她髮間的鳳釵,目光比屏風上的碎玉還冷。他腰間的雙鯉佩突然泛起微光,與她的玉佩遙相呼應。十年前祖母臨終前說過:“待你及笄,便知雙鯉為何成對。”此刻她終於明白,那對玉佩的魚眼處,竟分別刻著“景”與“珩”二字。
“呈吉服。”姜夫人的聲音打破凝滯。侍女捧著朱漆木匣上前,匣中疊著的卻不是預料中的正紅吉服,而是半舊的月白羽紗,袖口繡著的銀線錦鯉,尾鰭處竟有修補的痕跡。
林月蓉“撲哧”笑出聲:“姑母這是何意?難不成讓綰妹妹穿舊衣行大禮?”她指尖劃過自己簇新的石榴裙,金縷線在陽光下格外刺眼,“莫不是……姜府的庫房,早被水災耗空了?”
“荒唐!”姜尚書猛地拍案,震得案上燭臺歪倒。
殿中竊竊私語漸起。姜綰望著母親發白的唇,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父親書房,曾見他對著《江南賑濟冊》垂淚,冊頁上密密麻麻的“災”字,像極了她後頸的紅痕。原來所謂“命格太硬”的忌諱,不過是父親為掩人耳目,故意讓她穿素衣行笄禮。
巳時五刻,禮官高唱:“請加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