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風挾著冬季的寒涼掠過迴廊。
案頭那盞素紗罩白燭被吹得東倒西歪,將祠堂內層層疊疊的祖宗牌位映得忽明忽暗。
宴臻扶著已有兩月身孕的長嫂柳氏,沿著青石迴廊緩步徐行。
她月白色織錦斗篷的下襬掃過階前霜花,搭在柳氏腰間的指尖能觸到蜀錦衣料下尚未顯懷的弧度。
柳氏髮間金累絲步搖隨著步伐輕顫,嘴角勾著初為人母的柔和。
“啪!”
窗外傳來爆竹的炸響聲,宴臻心頭莫名地一跳。
這幾日她總在夜裡驚醒,夢裡盡是沾著霜雪的斷戟殘甲。
“小姐!”
碧落跌跌撞撞撞開朱漆大門時,懷裡的玄鐵甲冑殘留著暗紅血漬。
小丫頭繡鞋沾滿泥濘,髮間銀梳歪斜,撲跪在地時甲冑噹啷墜地,露出心口處猙獰的箭洞。
宴臻怔怔蹲下身,箭洞上粘著半張明黃符紙。
那是她上月冒雨去清虛觀求來的平安符,此刻碎得連硃砂繪就的‘安’字都只剩半邊。
符紙上暗褐色的血漬蜿蜒如蛇,纏得她喉頭髮緊。
“父親和…兄長…”
碧落突然劇烈顫抖,從染血的袖袋裡捧出半枚虎符。
青銅鑄就的虎目在燭火下泛著詭異幽光,斷裂處的血跡已經凝結成塊。
“劉副將說…侯爺和大少爺被生擒…餵了狼…”小丫鬟的嗚咽被門口突兀的悶響截斷。
劉勇是父親的心腹。
“少夫人!”
宴臻霍然轉身,正見柳氏素色裙裾如凋零的白玉蘭般委頓在門檻。
她腕間玉鐲磕在門口,碎成兩截,跌落在地。
“快傳府醫!”宴臻將柳氏冰涼的手貼在自己頸側暖著,轉頭對呆立的僕婦厲喝:“將暖閣收拾出來,炭盆先燒上銀絲炭!”
話音未落,正院方向又傳來杯盞碎裂之聲。
武安侯夫人沈氏昏倒在靈堂的消息,隨著紛沓腳步聲碾碎了侯府最後的平靜。
七日後,武安侯府門前的石獅繫上素綢。
宴臻跪在靈前,看著香爐裡三柱線香燃成灰白。
停靈七日,她親眼見著父兄鎧甲上的血漬在檀香裡慢慢發黑,就像那日碧落捧回的虎符,青銅鏽色混著血垢,把記憶都染成暗紅。
“小姐,該續香了。”碧落捧著香盒輕聲提醒。
宴臻如提線木偶接過線香,火苗舔舐指尖時竟不覺疼。
懷中還藏著兄長最後一封家書。
信上說北境的星子亮得像小妹及笄時的明珠冠,說班師回朝要給未出世的孩子打把金鎖。
現在這些字句都化作火盆裡飄散的灰燼,落在她繡著暗紋的裙裾上。
弔唁的達官顯貴絡繹不絕,滿院燭香嫋嫋。
戶部侍郎抹著淚說“天妒英才”,國公爺嘆著“馬革裹屍”。
宴臻盯著他們皂靴底沾著的紙錢灰,突然想起去歲,這些人到府中做客也是這樣圍著父兄敬酒。
“聖旨到——”
尖細的唱喏刺破飛雪,大總管徐福皂靴踏過滿地紙灰時,宴臻看見柳氏藏在素白孝衣下的手指猛地蜷起。
眾人跪拜,聽旨。
大總管的目光在柳氏腹部稍作停留,黃絹展開:“武安侯父子二人為國捐軀,朕深感侯府世代忠良,特此破例。若宴昭之妻柳氏能誕下男丁,可承襲爵位;若為女嬰,則封為郡主…”
柳氏叩首時,宴臻瞥見似有銀光自她袖中墜落。
許是沾了紙錢銀粉,她沒多想。
那根沾著血絲的銀針滾過青磚,被陰影裡某道陰鬱目光悄然拾去。
國公夫人原本捏著帕子要拭淚的手頓在半空,轉而扶了扶鬢間白玉簪,上月還說要退婚的人,此刻眼中精光乍現。
半月後的雪夜,宴臻在郊外別院見到柳氏時,她手中銀魚佩的魚尾已經發黑。
床榻邊的迎春哭著捧來銅盆,清水瞬間被嘔出的黑血染成墨色。
迎春退下後,碧落將安胎的藥渣捧到燈下,“並無不妥。”
此毒無色無味,極難察覺。
宴臻接過柳氏手中的銀魚佩,淚水如斷線之珠。
她想起了各路顯貴聽旨後的神色各異,如今只餘眾人意味深長的眼神。
聖旨頒下當夜,柳氏曾問她:“若我誕下女嬰,這爵位…”
從父兄戰死的消息傳回那刻起,淬毒的網早已罩住侯府每個角落。
究竟是誰不想宴家承爵,竟如此趕盡殺絕?
“長嫂遇害之事,還有誰知道?”宴臻將銀魚佩攥在手心。
“只有少夫人身邊的迎春知曉。”
“即刻準備,帶著長嫂的屍體,去藥王谷。”宴臻拭去眼淚,“待會兒我寫一封家書給母親,言明京城太過寒冷,不宜養胎,我要帶著長嫂下江南,府中的一應事務勞煩她多照看著。”
碧落一愣,“這…”
宴臻決定趁幕後黑手還未反應過來前,離開京城。
天光還未顯露時,兩輛烏篷馬車悄然出城,一路向南疾馳。
而在她們身後,一道黑影悄然尾隨,眼中寒光盡現。
與此同時,在京城的另一端,武安侯夫人沈氏雙手顫抖地緊握著那封簡短卻沉重的信件。
信中言辭雖平和,未提及太多,一副祥和之態,卻難掩背後的風雨欲來。
臻兒自小便是個有主意的,若不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不會這個時候帶著兒媳柳氏下江南。
她強忍淚意,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生怕一絲情緒波動,都會成為他人窺探武安侯府秘密的窗口。
這風雨飄搖的武安侯府,如今還要靠她撐著搖搖欲墜的門楣。
藥王谷被暮色籠罩,宴臻看著柳氏的骨灰葬入桃林。
“長嫂你看,這桃枝快發芽了。”宴臻跪在無碑墳前,“等孩子降世後,定將你同孩子帶回京城與兄長合葬,讓你們一家三口團聚。”
她一定會守住侯府榮耀,替長嫂報仇。
藥王谷深處,薛神醫遞來赤紅丹丸:“孕子丹藥效百日。”
宴臻看著京城的方向,她手中銀魚佩泛著冷光,映出翻滾的烏雲。
馬車繼續向南駛去,經過日夜奔波,宴臻等人終於抵達了風景如畫的江南。
這裡山青水秀,與京城的落雪寒冬截然不同。
宴臻擇了一處幽靜雅緻的宅院,作為暫時的棲身之所。
迎春扮作的柳氏正在內室輕撫假腹。
夜深人靜之時,燭淚在青玉案上凝成血痂。
宴臻指尖拂過輿圖上的臨安城,最終停在了瓊花樓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