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霄跟在李淳風身後,穿過一條碎石鋪就的小徑,來到一處簡樸的廂房前。
之前的寒冷與飢餓似乎還殘留在骨子裡,但腹中隱隱傳來的食物香氣,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道童很快送來了飯食。一碗粟米飯,一碟青菜,還有一小碗帶著幾星油花的肉羹。
算不上豐盛,甚至有些寡淡。但對李凌霄而言,這已是穿越以來,從未奢望過的美味。
他顧不得形象,也顧不得對面李淳風那平靜無波的目光,埋頭大口吞嚥起來。
米飯的粗糲感劃過喉嚨,帶著溫熱,驅散了胃裡的空虛與冰冷。那肉羹的鹹香,更是讓他差點落下淚來。
一頓飯,風捲殘雲。李凌霄放下碗筷時,臉上猶帶著一絲滿足後的赧然。他這才注意到,李淳風幾乎沒怎麼動筷,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吃,眼神平和,看不出喜怒。
“吃飽了?”李淳風的聲音依舊溫和。
“飽了,多謝李道長。”李凌霄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
“去梳洗一下吧。”李淳風指了指旁邊的耳房,“裡面備有熱水和乾淨的衣物。”
熱水!乾淨衣物!李凌霄眼睛一亮。身上這件衛衣早已在之前的奔波和緊張中變得皺巴巴,還沾染了街頭的塵土與不明汙漬,散發著一股難言的味道。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衝進了耳房。
溫熱的水滑過皮膚,洗去了一身的疲憊與汙垢。
那種從內到外的舒爽感,讓李凌霄舒服得直想呻吟。
他換上道童準備好的粗布衣衫,雖然料子普通,針腳也算不上細密,但勝在乾淨整潔,穿在身上,總算有了幾分“融入”這個時代的感覺。
耳房的角落裡,放著一面銅鏡。鏡面打磨得並不算特別光亮,甚至有些模糊,映照出的人影也帶著一層朦朧的光暈。李凌霄走上前,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鏡中的自己。
下一刻,他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鏡子裡,是一張年輕的臉。
眉眼、鼻樑、嘴唇的輪廓,都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不是他前世那張平平無奇、丟在人堆裡都找不著的臉。
這張臉,稜角分明,眉宇間自帶一股英氣,雖然因為飢餓和疲憊顯得有些蒼白憔悴,但底子裡的俊朗,卻是無法掩蓋的。
李凌霄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現在可是貞觀元年啊!李世民剛剛坐穩皇位,正是最敏感的時候。
自己頂著這麼一張臉在長安城晃悠,簡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被當成什麼圖謀不軌的宗室餘孽,或者乾脆就是被秘密處理掉,都毫不奇怪!
他抬手,顫抖著撫上自己的臉頰。冰冷的鏡面,映出他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恐和慌亂。
“如何?”
李淳風的聲音,不知何時,已在門外響起。
李凌霄猛地回過神,轉過身,臉上還殘留著未褪盡的驚悸。
李淳風緩步走了進來,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身上那套還算合身的粗布衣衫,最後落在他那雙依舊帶著現代人審視意味的眼睛上。
“形似,”李淳風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李凌霄耳中,“神不似。”
李凌霄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
李淳風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惋惜,又像是瞭然。
“你這張臉,當真是像極了當今聖上。”李淳風語氣平靜,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你這骨子裡的氣,卻差得太遠。”
“氣?”李凌霄下意識地反問。
“嗯。”李淳風微微頷首,目光銳利了幾分,彷彿要將他看透,“聖上乃天縱之才,殺伐決斷,氣吞萬里如虎。雖登基未久,然龍威已顯,顧盼之間,自有山河在胸的氣魄。”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李凌霄身上,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語氣卻帶上了一絲玩味。
“你啊……”
“太從心了。”
從心?
他想反駁,卻發現無從開口。
是啊,他能不從心嗎?剛穿越過來就差點凍死餓死,好不容易撿回條命,又撞上袁天罡那種煞星,還頂著一張隨時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臉。
他現在滿腦子想的,就是怎麼活下去,怎麼在這個陌生的、危險的世界裡苟住。
至於什麼王霸之氣,什麼雄心壯志……那玩意兒能當飯吃嗎?能擋住袁天罡的一指頭嗎?
“活下去……難道有錯嗎?”李凌霄低聲反駁,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委屈和不甘。
“求生,自然無錯。”李淳風搖了搖頭,眼神卻依舊平淡,“只是,你這般模樣,頂著這張臉,卻只想著求生……終究是麻煩。”
麻煩。又是麻煩。
李凌霄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行走的麻煩製造機。
他沉默了。李淳風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他剛剛獲得一絲安全感的僥倖。
是啊,就算暫時留在了觀星居,又能如何?這張臉,就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刀,隨時可能落下。他不可能永遠躲在這裡。
未來該怎麼辦?
去投奔李世民?認個親?別搞笑了,恐怕還沒靠近皇宮,就被當成刺客射成篩子了。
就算僥倖見到了,李世民會怎麼想?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來歷不明,還身負詭異力量的人?不把你挫骨揚灰都算仁慈了。
隱姓埋名,找個地方種田?可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去了也是餓死。
經商?他連本錢都沒有,對這個時代的商業規則更是一竅不通。
腦子裡亂糟糟的,各種念頭閃過,又被一一否決。前路,似乎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方向。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毫無徵兆地,如同夜空中劃過的流星,驟然闖入了他的腦海,帶來一瞬間的光亮。
降臣!
按照《不良人》的時間線推算,她,應該是玄宗時期的人吧?還有好多年啊!
好想在這個世界見見她!
這個念頭,像是一顆種子,落入了他荒蕪的心田,瞬間生根發芽!
在這個冰冷而陌生的世界裡,她是唯一一個,能讓他從心底生出牽掛,想要去尋找、去守護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個虛構故事裡的角色,但在此刻,卻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託!
一瞬間,李凌霄眼中的迷茫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那是一種找到了目標,找到了方向的光芒!
然而,這光芒僅僅閃耀了片刻,就迅速黯淡下去,再次被濃重的迷茫所覆蓋。
怎麼去見她?
除非他也服下長生丹,活到玄宗時期,但如今他現在連自己都養不活,連觀星居的大門都不敢輕易踏出,又拿什麼去跟袁天罡說服下長生丹?
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做什麼?他能改變她的命運嗎?他現在,只是一個寄人籬下,連自身安危都無法保證的“異類”。
那剛剛燃起的堅定,如同風中殘燭,搖搖欲墜。他捏緊了拳頭,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但最終,還是無力地鬆開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下的青石地面,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苦澀和茫然。
“我……我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不知道該去哪裡,不知道該做什麼。前路,依舊是一片迷霧。
李淳風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將李凌霄臉上那如同走馬燈般變幻的情緒,盡收眼底。
從最初的驚恐,到後來的迷茫,再到那一閃而逝的堅定光芒,以及最終重新籠罩的無力感……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當看到李凌霄眼中那瞬間的決絕,以及隨後迅速湧上的困惑時,李淳風那古井無波的眸子裡,似乎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明白。
但他終究什麼也沒問,也沒有點破。
“既來之,則安之。”李淳風轉過身,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和淡然,彷彿剛才那番關於“從心”的評價,只是隨口一提。
“你身上有那股反震之力護體,想來袁兄暫時也不會再對你出手。你初來乍到,又受了驚嚇,不如先安心在此住下,養好精神再說。”
他指了指外面的院落。
“我這觀星居雖不比王侯府邸,但也算清靜。除了貧道和幾個灑掃的道童,平日裡少有人來。你且安心住著,沒人會來打擾你。”
李淳風頓了頓,補充道:“旁邊的廂房空著,收拾一下便可入住。缺什麼,跟外面的道童說便是。”
說完,李淳風便轉身,拂塵輕擺,緩步離開了,留下李凌霄一個人站在原地,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安排”。
留在觀星居?暫時安全了?
李凌霄看著李淳風飄逸而去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這位李道長,心思深不可測。
他留下自己,究竟是出於善意,還是另有目的?監視?觀察?還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有趣的“變數”?
還有那個煞氣騰騰的袁天罡,他真的不會再來了嗎?那所謂的“反震之力”,到底是什麼?能一直保護自己嗎?
以及……降臣。
這個名字,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走到窗邊,看向外面那片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天空。長安城就在眼下,繁華而陌生。
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再次襲來。李凌霄走到道童剛剛收拾好的床鋪邊,坐下。柔軟的被褥,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和他身上皂角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讓人心安的氣息。
算了……想再多也沒用。
他躺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至少,現在有地方住,有飯吃,暫時不用擔心凍餓而死,也不用立刻面對那個煞星。
比起開局,已經是好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