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小公子想往我身上扑，我侧开身，他扑了个空。
我抱着沈羡与沈忘，看着裴慕，眼中清冷的波光似雪。
“他们两个，不是野种，是我最宝贵的孩子。”
“而你的娘亲，应该是尊贵的公主，民女身份卑微怎配小公子叫一声娘亲。”
裴慕的脸上涌起失措，眼里掉着泪花，他紧紧抱住我的腿。
“娘亲是在气慕儿之前不懂事吗？”
“慕儿知道错了，我的娘亲只有你一人，……”
“当年公主做出善人模样，许了我那样多的好处，挑唆我与娘亲的关系，我总想着，娘亲这样疼爱我，是不舍得与我计较的。”
“可是娘亲跳崖后，慕儿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我整夜整夜发高烧，很思念娘亲……”
我看着裴慕可怜又渴求的眼神，心里只觉悲凉。
他是我痛了三天三夜撕扯下来的骨血。
我毫无保留的爱过他。
可到头来，他却成了旁人手里伤我最深的一把利刃。
我没有怨恨，只是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般爱他了。
而沈羡听了裴慕的话在我怀中像炸毛了的小兽，用稚嫩的嗓音说着最扎心的话。
“那是你活该！谁让你弄丢这么好的娘亲？”
沈忘也附和她。
“我们的娘亲，我们怎么爱惜都不够，怎么可能给你。”
我将他们抱得更紧了，嘴角扬起笑，朝裴慕道。
“裴慕，我已经同你的父亲和离，不再是你的娘亲。”
“你若是生病了，自有人会照顾你，哪怕没有公主，也自有更多更好的人想做你的娘亲，不必纠缠于我。”
任凭裴慕在身后如何哭泣，我抱着沈羡与沈忘离开去了医馆。
好在他们身上都只是一些擦伤，在照顾他们睡着后，半夜，有人叩响了门。
一开门，就看见白日那个书童跪在门口。
“王妃，今天世子回客栈后，就被王爷罚跪在雪地里，已经跪了一天了。”
“小的求您，去看一看吧！”
我随侍卫去了裴青弦他们所住的客栈。
雪地里，裴慕跪得笔直。
裴青弦似乎怒极，他眼眶发红，一巴掌打在了裴慕脸上。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你娘亲，你今天为何又惹得你娘亲不快！？”
“本王迫于朝廷压力，只得把那公主带回府，可你却认别人做娘，抛下为了生你，连命都不要的娘亲，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她吗！？”
裴慕已经被冻得脸色发紫，但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吭一声。
在见到我后，眼里才荡起清泪。
“娘亲……”
他嗫嚅了一声，浑身颤抖得几乎有些跪不住。
“娘亲来看我了，我是在做梦吗？”
“这一年里，父亲时常这样教训我，可我不怪父亲。”
“我知道，父亲也很想念娘亲，娘亲跳崖那日，他急得吐了一口血，都是我们辜负了娘亲……”
裴青弦急急的循着裴慕的目光看过来，眼眸这才有微光。
他嗓音哽咽，又急切。
“棠棠。”
“你还是舍不得我们的，对不对？”
我没有开口，他转过身对书童道。
“把世子带下去，为他请个郎中。”
然后上前握住我的手，急急对我解释。
“慕儿顽劣，伤了你的心，是该吃一些苦头，从今以后本王也会好好管教他，不会再叫你寒心。”
我轻叹了口气，对上裴青弦的眼。
“慕儿我也不要。”
裴青弦握着我的手，一点点发紧，面色却苍白起来。
“棠棠，你说什么？”
我轻声道。
“那书童是王爷特意派来找我的吧。”
“我来，不是因为担心慕儿，他是王府的世子，我不在，也会有人细心照顾他，也会有人对他一呼百应，但是这些，现在都不是我该做的事。”
“王爷也知道我已经为他付出了半条命，我不想整条命都给他。”
“我来只是想说，自裴慕认别人做娘亲的那天起，他的一切就已经与我无关了，所以王爷不必用他，做你的筹码。”
心口泛起剧痛，裴青弦几乎有些站不住。
他以为沈棠会心疼裴慕，心疼这个她曾用命呵护的孩子，回到他们身边。
可是没想到，她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要了。
他两眼泛红，苦涩开口。
“都怪本王，本王当初不该把和亲公主带回王府，本王真的知错了……”
“当年皇上将和亲公主许给我，她身份尊贵，本王无可奈何，可本王心里最爱的，一直是你啊！”
“棠棠，就连公主落了湖，本王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她万一出了什么事，皇上会为难你，本王怕保护不了你，所以才打了你那一巴掌，这样皇上就算日后追究，本王也可说你受过惩罚，可本王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棠棠，心地纯善，如何会推她！”
“你跳了崖后，本王也不想独活，好在崖底没有找到你的尸体，本王坚信你还活着，便将手中的兵符让了出去，换作把公主赶离了王府。”
“本王想干干净净的来找你，王妃的位置，自始至终，都是棠棠的，没有别人……”
裴青弦握着我的手，摸上他滚烫湿润的双眼。
我被指尖的温度烫得一缩。
“所以王爷要说，当年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是皇命难违吗？”
“当初你本有机会做皇帝，可是为了娶我一个孤女，你放弃了皇位，不管是朝廷也好父母也罢，都反对你娶我，可你偏偏就能为了我对抗所有，对抗整个世界。”
“那样难的事你都办到了，却抵抗不了娶公主，只能用一句无可奈何掩盖所有，承认变心，很难么？”
裴青弦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我继续道。
“就算是一场误会，可我受过的屈辱，没有半分是假的，不是么？”
裴青弦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眼神空洞得像一具躯壳。
我缩回手。
“选择跳崖离开，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怪过你，我毫无保留的对你与慕儿付出过，也不后悔把真心给过你们，可你若将我强留在身边，我只会厌恶你。”
“你别让我厌恶你，好吗？”
那之后，日子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像从前那样看着沈羡习武，陪着沈忘温书，等他们累了困了，就搂他们在怀里，哄着他们睡觉。
裴青弦与裴慕没再来打扰我。
只是酒楼时不时就收到一些东西。
有时是珍贵的药材，有时是我从前喜欢的花与爱吃的点心，有时是价格不菲的珠宝。
甚至于，有时是裴青弦亲手做的汤，
我从前怕他公务繁忙累得胃不好，常常给他煲汤喝。
如今，他也亲手为我做起汤来。
但是对于这些东西，我一概都是扔了出去。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舒适的过下去，没想到，事情还会发生变数。
上元节那日，我上街采买花灯，想要给沈羡与沈忘一个惊喜。
可就在回去的路上，路过小巷，寥落无人，鼻尖陡然传来一股异样的香气。
我意识到不对，想要大声呼叫。
可下一秒，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再睁眼时，模糊的视线里是裴青弦苍白着脸趴在悬崖边的模样。
忽觉后颈被人狠狠揪住，我被迫仰起头，看到了面容狰狞的赵明月，她冷笑着，眸间充满戾气。
“原来堂堂王爷，竟也会害怕得发抖。”
“当初你为了这村妇，大殿之上交出虎符只为退了与本公主的婚约，让本公主成为满朝笑话时，可想过有今日？”
我感到赵明月的手松了半分，山崖的风声在我耳边呼啸。
裴青弦向前半步，染血的指尖扣住崖壁。
“放过她。”
“若是公主能消气，本王可以去死。”
赵明月疯狂大笑起来。
“本公主不要你死，既然你这么爱她，就要你尝一尝永失所爱之痛！”
说罢她猝然发力，将我狠狠推下悬崖边缘。
急速下坠的烈风刮过耳际。
下一秒，失重感被生生打断。
右臂疼得像被撕裂一般，我仰头望去，裴青弦手臂青筋凸起，脸白得吓人。
为了救我，他竟也纵身跃下了悬崖。
他一手抓住悬崖边上的树枝，一手紧紧抓着我。
胸口被树枝刮花的伤渗出一大片血迹。
他害怕的颤声。
“棠棠，抓紧我！”
可下一秒，树枝断裂，我们一起往下坠去。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我被他圈入温热的怀抱。
天地旋转间，我听见乱石接连砸在他后背的闷响，混着他压抑的喘息，直到冰凉河水吞没所有声响。
“棠棠。”
裴青弦受了许多伤，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急流中拖起我的脸，苍白的唇擦过我额角。
“真好……这一次我跟着你一起跳下了崖，这一次护住了你，你死了一次，我也死了一次，我真的知悔了。”
“我用这条命，只求你原谅我。”
他呕出一口血沫。
“若有来世，我还是不做皇帝，也不会做王爷，只许愿与棠棠相守一世，再不相负。”
我听着裴青弦破碎的哭腔，心中有什么似在渐渐融化，慌乱中听到自己的哽咽。
“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必须活下去……”
裴青弦眼中泛起希冀，似乎有了一丝求生的渴望。
可脑海里却陡然传来系统的声音。
“主人，恭喜您，攻略对象对您的喜爱度已达百分之百。”
“之前说过，如果您攻略到一百，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奖励都是会永远忘记与裴青弦有关的一切。”
我阖眸，脑海里的记忆空了一块，眼角却沁出一滴泪。
忘了也好。
3
再醒来时，沈忘在为我擦拭手心，沈羡趴在我床边，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见我醒来，她清脆的童声炸开在耳边。
“娘亲终于醒了，娘亲，阿羡好想你呀！”
沈忘温柔的眸里涌出热泪，他伸出小手，轻轻的抚摸了我的额头。
“娘亲还疼不疼？”
“郎中说娘亲要睡很久很久，这些天里，阿忘有好好的照顾妹妹，也好好的温习功课……”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张了张嘴。
“娘亲的阿忘与阿羡都很棒。”
记忆里我好像失足落下了悬崖，可再去细想，头却疼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又稚嫩的哽咽声传入了耳朵里。
“娘亲……娘亲你醒了。”
“慕儿也天天守在娘亲身边的。”
一个看起来约莫大沈羡与沈忘一两岁的小公子正站在角落。
他眼里含着泪珠，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但我知道娘亲不想看到我，等娘亲没事了，我马上就走。”
沈忘拉住我的手。
“娘亲，虽然他抢过我们的东西，我也不喜欢他，但是娘亲生病的这些天，他为我们请来郎中，还整晚整晚的守着娘亲。”
“我们看他也很爱娘亲，就让他留在这里了。”
我有些恍惚，不明白这是哪来的小孩，只好撑着笑，问道。
“小公子。”
“你应该是弄错了，我不认识你，你的娘亲在哪里？”
那小公子如遭雷击一般，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晃晃悠悠的走到我的床边。
“我……我是慕儿呀。”
“娘亲不记得我了吗？”
我陌生的看着他。
“我只有阿羡与阿忘两个孩子，何时多了一个孩子？”
那小公子哽咽着，几乎不成声。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认公主做娘亲，不该同意让爹爹娶公主，让娘亲伤心。”
“娘亲跳了崖我整日哭泣，公主却说我哭得叫她心烦，命人把我关起来，她……她根本没有把我当做她的孩子。”
“而我的娘亲这么好，我却没有珍惜，娘亲曾经为我做吃食，满手都是烫伤的伤疤，冬日里，娘亲为我缝制冬衣，手上生了许多冻疮。”
“那双手，就那样破了烂，烂了破……”
说着他便要来拉我的手，我躲过，将手背到了身后。
我手上的伤痕，何止那么一点。
可是我已经记不清了。
“都是慕儿的错，慕儿以后会改的，娘亲不要不认我，好不好？”
那小公子拉着我的衣角，满脸泪水。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想必那些过往的记忆让我很不开心。”
“若我真如你所言，是你的娘亲，我对你那样好，你却还是认别人做了娘亲，可见你更喜欢那个娘亲，只是她待你不好了，你才发现你娘亲的好。”
“被你气走的时候，你的娘亲该是有多伤心？而且若是下定决心离开了，又怎还会愿意认你呢。”
那小公子听了我的话，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任何话，只是落泪。
而我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汤碗落地的声音，清脆响亮。
我循声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子，一双眸子都是通红的，同这位小公子，像极了。
那男子周身有着超脱的贵气，可他越是朝我走近，步伐就是越是不稳，整个人像是要支撑不住一般。
小公子哭诉“父亲，娘亲她……”
那男子打断他，努力的扯出一抹笑来。
“慕儿，你娘亲的药好了，你带着阿羡与阿忘去看一看。”
沈羡与沈忘看了我一眼，我看这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便朝他们点了点头。
待他们走后，那男子勾唇惨然一笑，他伸手想要触碰我，却又缩回了手。
“棠棠。”
“你……你是骗慕儿的对不对，你还在生慕儿的气，所以不认他。”
“没关系的，你要是不喜欢慕儿了，我就把他送回京城，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定是也同他的那个孩子一样认错了人。
我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他。
“我都不认识他，为何要骗他？”
“公子或许认错了人，我有自己的家人，又为何要同你好好过日子。”
那男子脸色煞白起来。
“你怎会忘了我？”
见我神色发愣，他继续道。
“棠棠，为了娶你，我舍了皇位，彻夜跪叩了九十九重宫阶，只为求一道赐婚旨意，我遇刺受伤时，是你守在我身边，说我要是死了，你绝对不会独活。”
“我们成婚那日许下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从前夜深露重，你提着灯等我回来，你为我，拼命生下慕儿。”
“这些我刻在骨子里的回忆，你都忘了吗？”
他讲得语无伦次，似是要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我看，可我看着他眼底近乎疯狂的思念，心下却生不出任何熟悉之感。
“你讲了这么多，听起来确实难忘，可是既然这么相爱，又怎会那小公子口中的公主？”
男子神色空了好一瞬。
我淡漠的看着他。
“我虽没有记忆，但是我并不傻，我失去与你们有关的记忆，是因为你变心了，你没有珍惜我。”
“这样多刻骨铭心的回忆，我却一件都不记得，可见，我是伤透了心，是真想忘了你的。”
男子的黑眸里光点稀疏破碎，一张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睛是红的。
他抓住我的手，去触碰他的眼角的泪。
滚烫又灼人。
“那日在崖底你说只要我活下来，你就会原谅我。”
“我已经为了你舍了王爷之位，公主也因为做了这伤天害理的事被关入了大牢，再没有人能阻碍我们了。”
“没关系的棠棠，若是你没了回忆，我们便去创造新的记忆，我从今以后会好好待你、爱你……”
我轻叹了口气，抽回了手，打断他。
“我不需要什么新的记忆，也不想回忆起那些事。”
“若是你真的为我好，还请放过我，我只想与我的孩子有一个平静的生活。”
那日之后，酒楼里出现了一个新伙计。
那男子跑来酒楼打杂。
他不要银钱，只要跟在我身旁。
久而久之，旁人都说。
“沈家酒楼里，来了个傻的，每日在酒楼中洒扫帮忙，只为了天天能见上沈姑娘一面。”
刚开始的时候，他没做过活，总是越帮越忙。
酒楼里的下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可我听沈羡与沈忘说他从前是个王爷。
他一个王爷，不但没生气，还去请教那些下人怎么做活。
他有许多银钱，给得那些下人们乐开了花。
三年过去，我的酒楼生意越做越大，在江南开了许多分号。
我用酒楼赚来的银子开办了许多女子学堂与孤儿所，为的就是能让更多像我一样身世的女子、像沈羡、沈忘他们那样的孩子，往后能靠自己的本事，能有枝可依。
沈忘学习努力，在会试中一举夺魁。
沈羡进了武馆，说将来要做我朝第一个女将军。
而那位叫裴慕的小公子，偷偷跟在我的身后，为我学做吃食，制作衣裳，怎么也赶不走。
夕阳的光影下，我看见未来的日子，越来越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