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月离就在书桌前一笔一划练着字,把自己写的腰酸背痛不说,纸上的字迹还一个赛一个不规整。
她窥了眼外边的天色,估摸着陛下待会儿就要过来了,连忙让人把她写的纸张都平铺起来选出一些写的好的来。
“娘娘,今日晚膳备了炙烤羊肉,还有爽口的酸梅汤,娘娘今日也劳累一天了,该好好补补。”佩兰说的煞有其事,叫月离忍不住笑。
她哪有劳累到那种地步,以往做宫女时比这更累人的活计不也都全做过么。
“烤羊肉?”月离伸出手指指了那桌面上的几页纸,浅声道,“这些收起来,其余的扔……”
刚要说扔了,她又改了主意:“其余的先找个地方放着,别摆在明面上。”
按照她如今的位分是不能吃羊肉这类东西,看来是御膳房事先知道皇上晚上要来她这儿。
还挺会算计。
天色渐晚,门口却迟迟没有动静,眼看着月离的神色愈发淡下去,佩兰不禁望了望门口的方向,直到外边走进一个陌生的小太监。
佩兰的心一沉。
那小太监跪下行礼,道:“给月姬娘娘请安,奴才来是告知娘娘一声皇上今日怕是不能来澜月阁了,娘娘不必再等了。”
月离并不觉得惊讶,天色已黑而宋玄还没来,想也知道是在路上被人截走了。
等那小太监走远了,佩兰担忧地看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月离,刚想出声说点什么,却听见她有些惆怅地说:
“这羊肉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要说完全不在意也是不可能的,她既入了后宫便注定要与这后宫中的女人争,只不过她尚且有分寸,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更不会傻兮兮地把心给那位帝王,这是不划算的买卖。
佩兰附和着她的话:“娘娘若不再等一会儿,奴婢着人去给您热一热?”
月离拿起了筷子摇头:“这一来一去的岂不麻烦,便这样吧。”
说起来还是得谢谢陛下,若没他那一句,只怕这顿羊肉都没得吃。
“去看看龙辇是往哪座宫里走了。”
早在一炷香以前,宋玄微微阖着眸子,轿辇慢悠悠绕过御花园正要往澜月阁的方向去。
天已经近黄昏,金色的阳光照在红墙上,琉璃瓦闪着粼粼的光,恍然间他察觉轿辇停了下来,略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在夕阳映照下明艳如花的脸。
是李贵妃。
李贵妃穿着一袭孔雀纹锦金带红裙,发髻上的金丝红宝石钗看上去分外眼熟。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李贵妃行了礼,微微抬眸看着宋玄。
这样的举动被宋玄看在了眼里,他让她平身,眼眸静静地扫过她的发鬓,“爱妃怎的这么晚了还不回宫。”
李贵妃面上带了些羞恼,脸上被夕阳照着的地方生起一片薄红,只说:“御花园中的花再过段时间就凋零了,下午时天气太热,臣妾便想着晚些时候再来看看。”
宋玄听了只问:“可带了轿辇来。”
李贵妃轻点了下头。
“便随朕一道吧,朕送你回宫。”
“谢陛下。”
李贵妃抬起头笑了笑,那笑容让宋玄有一瞬晃了神,诚然,她的样貌与月离并不相像,比起李贵妃,月离是清纯中平添的妩媚,自然又勾人,但他还未见过月离像这般朝他笑过。
“起驾吧。”宋玄敛起神色,淡声道。
“摆驾瑶华宫——”
当日陛下歇在了瑶华宫,隔日请安的时候月离特意来早了些,虽然没碰到梅姬,但一进去就看见昨日在未央宫中大出风头的齐昭容也在。
“臣妾给昭容姐姐请安。”皇后还未到,月离给齐昭容福了福身子。
齐昭容兴许也是知道自己昨日多多少少得罪了皇后,所以今日起了个大早来了,没成想刚来不久就看见个风头正盛的丫头。
看见那张年轻漂亮的脸,齐昭容轻哼了一声,叫她起来,等她坐到了座位上才浅声开口,语气好不刻薄。
“说到底不是正经出身,长得再好也比不得贵妃娘娘在陛下心头的位置。”
月离捧着茶杯,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实在是个蠢人,她笑眯眯又无辜着道:“娘娘说笑了,臣妾蒲柳之姿哪能与贵妃娘娘相比,更是万不敢窥探陛下的心意。”
齐昭容一愣,反应过来,当即眉毛一利:“你——”
刚出声,文秀走了出来,看也没看殿中的二人,只垂着头道:“二位娘娘,皇后娘娘尚在梳洗,还望二位娘娘小声些。”
齐昭容顿时坐了回去,眼睛盯着月离不放。
没过多时,宫妃们逐一都来了,彼此都有意无意地看着月离,似在笑话她。
直到皇后出来,众人皆行了礼,唯独李贵妃的座位还是空着的。
皇后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道了句平身,似乎对李贵妃未来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此次殿选的秀女陛下选定了其中十位,待到再过几日这后宫就热闹了。”
“本宫不盼着你们别的什么,只望你们能争气些,早日为陛下诞下龙胎才好。”
依旧是那么些话,月离听了却有些迟来的紧迫感。
选了十位秀女入宫,这十人必定是容貌才情都出挑的,她有何处能比得过这些人?昨日是皇上纳她的第二日就被李贵妃半道截了胡,若以后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又该如何应对?
总得把自己的命保住才好,如今是举步维艰,前有如嫔虎视眈眈,这两日没动静不知道是在琢磨什么点子,后有新妃们入宫,无论怎么想她的路都很难走。
这一次请安李贵妃当真没来,直到快结束时才有太监来报贵妃身子不适,皇上特许了她今日不来请安。
月离看了眼皇后的神情,却见她波澜不惊,似乎早有预料。
出了未央宫,月离虽是特意走得慢些,却仍旧没躲过早在路上等着的如嫔。
如嫔看样子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见她来时趾高气扬地站着,神色轻佻,带着鄙薄。
“臣妾给如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月离看着并不意外,但她的手指在袖中已经微微陷进了肉中。
“槐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如嫔轻轻拿着手帕点了点额头,状似不经意地问向身边的宫女。
槐夏哪能不知她的意思,回道:“回娘娘的话,瞧着这日头,怕是卯正三刻都过了。”
“哦,都这般时候了。”如嫔漫不经心地道。
突然,槐夏神色略有些急:“娘娘,您的耳坠丢了一个。”
只见那空荡荡的耳朵上,一个翡翠色的耳坠还挂着,另一半却已然不见。
“那可是陛下送予本宫的,快,都找找,莫不是掉在了路上。”
身后的宫女太监们弯着身子急切地在那道上找着。
佩兰随月离跪在地上,低着头没说话,如嫔这般行为摆明了是要给主子难堪。
月离的膝盖沉闷着发痛,上一回便因为如嫔在那石子路上跪了一日,养了一月才见好,如今又被她刁难着跪在这儿,偏偏如嫔比她位分高,她不发话自己如何能起来。
如嫔有些高兴,虽没看见月离的表情,但知她也是不痛快的。
只要她不舒坦,自己就高兴。
可是没等她高兴多久,太阳渐渐烈起来,她没注意到身后一行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宋玄还没走近未央宫的地方就看见前方一站一跪两道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抬手,示意轿辇停下。
下了辇,缓步往前走。
这一段路上只有一棵能庇荫的大树,而月离就跪在那条石子铺成的小道上,低着头,日光无情地打在她身上,单薄的背脊和纤瘦的身子看着马上就要倒下去一般。
宋玄将目光落在说话的如嫔身上。
“月姬妹妹可不要怪本宫,毕竟那是陛下赐给本宫的耳坠,若是找不着了本宫定是好心疼的,等本宫找着了便让妹妹起身。”
“若是实在找不着,妹妹你便起身让宫女们搜个身,没有的话姐姐自然就放你走了。”
好一个羞辱人的法子。
月离止不住心头的冷笑,这耳坠到底丢没丢都未可知,凭什么又要来搜她的身。
还不待她说话,一道低沉的男声自前方开了口,声音威严而有力,又似乎透着些冷漠。
“什么坠子还要人跪着才能找。”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愣在当场,如嫔赶紧转了身,朝着宋玄行礼。
“臣妾给陛下请安——”
月离微微抬起头,那双带着些茫然的视线在看清对方的脸时陡然变得委屈起来,在宋玄的目光下,那双眼逐渐晕起了水雾。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你家娘娘扶起来。”宋玄的语气有些沉沉压制的怒气,话是对着月离身边的宫女说的。
佩兰吓了一跳,赶紧扶着月离起身。
也跪了那么久了,起身的一瞬月离的膝盖不住地弯曲一下,她压抑住喉咙里的闷声,脸上有些煞白。
月离被扶起来,还未站稳就听到宋玄冷声对着她:“站过来。”
她眼眸泛红,颤颤巍巍地挪步过去,靠近的时候被宋玄伸手揽住了腰,她望过去,本以为会从那双眼中看见一丝心疼的神色,却不料看见的是一滩死水。
她后背一凉,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不敢再看,倏地垂下眸站在他身侧。
宋玄瞥了一眼她的发顶,感受到她身上那止不住的颤抖,没说什么。
“陛下、那是陛下送予臣妾的耳坠,臣妾珍爱良久的——”
宋玄望向跪在地上看着这边的如嫔,视线带了几分冷漠和凉薄:“不过一个耳坠,爱妃何必叫月姬跪着不起,她身子弱,最是担不起责罚。”
“臣妾——”
“如嫔禁足七日,好好回去反省一下吧。”
如嫔似还想争论什么,刚抬起头就撞进了宋玄的目光之中,那目光中不带一丝柔情,意味着这旨意不可能更改。
她面如死灰,呆呆看着宋玄带走了月离,一同上了轿辇。
轿辇上,月离坐立不安,屁股贴在软垫上的那点地方仿佛针扎似的。
刚刚宋玄的那个眼神,让月离有一瞬间怀疑他是知道自己在故意做戏,可要真说她是在做戏却也不尽然,毕竟跪是真的跪了,疼也是真的疼。
月离将双手轻轻攀附在宋玄的大腿上,仰起头看他,嗓音轻软,带着一些明显的不安:“陛下,臣妾知错了。”
宋玄斜过视线微微看她一眼,见那红红的眼眶周围还有泪意,他伸出手指捧着月离的脸拿指腹给她擦开。
“爱妃错在哪里?”宋玄反问。
月离浑身一僵,低不了头也错不开视线,只能看着他回:“不该、不该惹如嫔娘娘生气。”
宋玄的手停下动作,手指朝下稍微用了点力捏一下她的耳垂肉。
说是这样说的,但那骨子里的不甘还是不肯答应。
“行了,今日之事错不在你。”宋玄松开她,又对着轿辇外的李知道,“去太医院拿药。”
李知应了声,让一个小太监赶紧去太医院。
等到了澜月阁,月离被扶下来,那小太监拿了药也刚好回来。
“陛下要走吗……”跨进门时发现宋玄似乎无意进来,月离站着,喃喃地问了句。
瞅见她那般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宋玄伸手轻轻滑了下她的脸,浅声道:“今日朕还有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话落,复又看着她身边的宫女:“照顾好你们主子。”
等到他的身影从门口彻底消失,月离走回了门中,沉默着坐在了椅子上,“佩兰,给我倒杯茶来。”
今日之事是她太冒进了,做的太明显了吗?依照陛下的那些反应,是看没看出来她在装着柔弱?
应当是看出来了吧。
没等多久,佩兰倒了杯热茶来,手里还拿着太医院给的药:“娘娘,奴婢为您上药吧。”
月离的目光看过去,落到了那瓶药上。
不过真假参半,日后再谨慎一些吧。
澜月阁外,李知稍微看了一眼轿辇内的帝王,他整个人的气势已经不如刚刚在澜月阁那般收敛,一种沉默的威压席卷着这方寸之间,让人只觉得不寒而栗。
倏地,李知听见轿辇内传来一声冷冷的低笑,缓慢而低沉,带着戏谑和兴味,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