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晨光穿过彩色玻璃,在洁白的的墙壁上投射下变幻莫测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旋转,仿佛凝固的微小星系。
托尔芬蹲在长椅后的阴影里,指尖捏着一根纤细的魔力探针,小心翼翼地沿着冰冷墙角那条布满油污尘埃的古老导魔线路滑动。
指尖传来细微的魔力波动震颤——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感。他不需要视觉,这十几天在修缮这座废弃教堂无数老化线路的过程中,他的触觉和引魔本能已变得极其敏锐。这条嵌在墙体内的魔力线路如同教堂的神经,负责支撑着圣桌后那几盏象征圣火长明的魔导灯。线路本身完好,但末端连接灯座的接口早已氧化腐蚀,魔力传输如同老人垂死的脉搏,时断时续。
他拧开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制接线盒盖,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小小回音。盒内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几根颜色黯淡、绝缘层龟裂的导魔线胡乱缠绕在一起。他屏住呼吸,动作精准而稳定。魔力探针引导着他指尖的动作,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剥离掉失效的绝缘层,清除氧化碎屑,再用崭新的蓝铝导线缠绕、熔接。
“嗡……”
一声轻微的震颤顺着他指尖接触的新导线传来,沿着古老石墙内部的金属管道向上传导。圣坛后方,那几盏沉寂已久、蒙着些许灰尘的魔导灯,核心处镶嵌的几块极其微小的劣等魔晶石,骤然亮起了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乳白色光晕。柔和的光芒穿透积尘,如同沉睡的灵魂苏醒后发出的第一声叹息,安静地洒在冰冷的圣桌上。
托尔芬抬起头,尽管视野中只有一片绝对的黑暗,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处骤然出现的微小魔力光源——那是他修复的成果。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远比以前在帝国公路点亮路灯时更甚,悄然拂过心头。在这里,他点亮的是维系这座古老建筑存在感的一部分,微弱,却真实。
“干得漂亮,小子!”维伦神父慵懒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从圣坛方向传来。他刚才似乎在擦拭圣坛边缘的灰尘,此刻脚步声靠近,停在托尔芬身边不远。
“这几个小东西自从我们接手这破地方就没亮过,泽妮娅试了几次都说线路太老又埋在墙里,折腾起来太麻烦。看来找你真是找对了!”他习惯性地想拍托尔芬的肩膀,却在半途停住,似乎想起托尔芬对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会本能地绷紧神经,“唔…手艺没得说!”
托尔芬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出的、避免发出不必要声响的谨慎。他微微偏头朝向声音的来源:“接口氧化严重,魔力泄露点有七个,导魔线绝缘层也脆化了。换了新的导魔线和接口,顺便清理了接线盒,应该能稳定一段时间。”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份枯燥的技术报告。
“能亮就行,能亮就行!”维伦神父显然对技术细节兴趣不大,他搓了搓手,脖子上挂着的银色神圣教教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抖动,“正好,托尔芬,明天轮到你‘出门’的日子了。圣饼快没了,另外,上回换回来的《铎肯真理报》已经翻烂了,泽妮娅抱怨了好几次看不到最新的歌剧评论。”
托尔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每三天一次前往风铃镇采买物资,是他在这偏僻圣恩教堂除了修缮工作外最重要的“任务”。
风铃镇,那个距离教堂大约十里、位于一个小型废弃矿坑边缘的铎肯小镇,是他接触外界的唯一窗口,也是巨大的风险来源。他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逃亡者的烙印并未消失,铎肯警察的黑色制服和研究所白袍的影子,依然是他潜意识里最深层的警报信号。
第二天清晨,雾气尚未散尽。托尔芬站在教堂马厩旁那间堆放杂物的简陋小屋里。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灰尘和陈年木料的味道。他面前是一面窄小且模糊的铜镜,镜面斑驳,勉强映出一个轮廓模糊的人影。他正在“乔装”。
破旧的灰色亚麻长裤,膝盖处打着厚厚的补丁;一件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靛蓝色粗布外套,领口磨损得起了毛边——这都是泽妮娅从教堂仓库深处翻出来的旧物。
他用炉灰小心地涂抹脸颊和脖颈,掩盖过于苍白且缺乏风霜感的肤色。最后,他用一块同样陈旧的深棕色头巾仔细包裹住标志性的黑色短发,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瞳。这还不够。他模仿记忆中见过的老矿工的模样,微微佝偻起背,刻意让步伐显得沉重蹒跚,脸上挂起一种长期劳作后的麻木与疲惫。
维伦神父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看他折腾,偶尔指点两句:“肩膀再塌下去点……走路不能带风,得像犁了一天地的老牛……对,眼神,眼神放空点,别这么亮!”
泽妮娅安静地站在维伦身后,手中拎着一个小巧的丝布口袋,里面装着需要换购的物资清单和一些铎肯教会下发的、品相尚可的银币。
她看着托尔芬近乎本能地将自己隐藏进一个截然不同的躯壳里,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眸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欣赏一件精巧的工具运作,又夹杂着些许难以言说的叹息。她走上前,将布袋递给托尔芬:“小心点。报纸在集市东南角的老哈桑杂货铺买,他话不多。”她的声音依旧温和清冽,如同山涧泉水,“需要的魔晶石清单也在里面,看看镇上能不能收到,品相差些也无妨。”
托尔芬接过布袋,入手分量不轻。“明白。”他简短地应道,声音也刻意压低,带上了几分沙哑。
通往风铃镇的小路蜿蜒在茂密的树林和裸露的低级矿石之间。夏天的风带着一丝燥热,但也勉强能让人感到些许凉爽。托尔芬低着头,维持着矿工般蹒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避开松动的石块。地平线义眼处于最低功耗待机状态,视野能看到面前事物的魔力轮廓,但他还需要依靠听觉和触觉来感知环境——风声呜咽,枯枝折断的脆响,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还有脚下碎石泥土的触感。每一次陌生的脚步声靠近,都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直到确认对方只是普通的樵夫或路人,脚步声远去后才缓缓放松。
当他终于踏入风铃镇低矮破败的木栅栏门时,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劣质烟草、廉价酒精和潮湿木头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喧嚣的人声、商贩的叫卖、铁匠铺单调的打铁声瞬间涌入耳中,形成一片嘈杂的声浪。他学着一些老矿工为了防止吸入过多的粉尘而用麻布的遮挡住小半张脸,正好能隐藏自己的面容,又能隐蔽地观察周围人们的动向。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佩戴着铎肯共和国警徽的乡镇警察懒洋洋地靠在镇中心的告示牌边,目光带着审视扫过每一个进入镇子的陌生人。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鹰钩鼻尤为显眼。
托尔芬的身体自然地微微侧转,将半边脸更彻底地藏进头巾的阴影里,同时融入几个刚卸完货、同样满身灰尘的脚夫队伍中。他像个真正的老矿工那样,拖着步子,目标明确地朝着东南角那片拥挤的摊位挪去。
老哈桑的杂货铺是一个用木板和油毡布勉强搭起的棚子,里面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件,从锈迹斑斑的铁锅到褪色的廉价布料,散发出陈腐的气味。
店主老哈桑是个干瘪的老头,脸上刻着刀劈斧凿般的皱纹,眼皮耷拉着,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泽妮娅显然打过招呼,托尔芬递上泽妮娅给他的、一枚边缘有些磨损的教会银币时,老哈桑浑浊的眼睛抬都没抬,只是用枯瘦的手指从柜台下摸出一叠散发着油墨味的《铎肯真理报》递了出来。
托尔芬接过报纸,粗糙的纸张边缘划过手指。报纸头版赫然是杜博瓦元帅那威严而略显疲惫的面孔特写,下方一行粗黑的标题非常醒目:《总统亲临铎肯共和国两国友谊牢不可破》。
托尔芬心头一凛,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杜博瓦这个混蛋居然已经向铎肯俯首称臣了吗。他飞快地扫过集市上其他摊贩悬挂的报纸摘要,无外乎新大陆殖民地前线英勇作战、后方支援生产、谴责洛尔在殖民地暴行之类的宣传口径。他把报纸小心地折叠好,塞进布袋深处。
剩下的时间,他在拥挤肮脏的集市里辗转,用剩下的银币购买清单上的盐、蜡烛和最便宜的粗糖块。这次寻找魔晶石的过程则碰了一鼻子灰,矿石交易区只有几个摊贩在出售劣质的、含有大量杂质的原始魔法矿石原石,适合用来铺路或者填充廉价建筑材料,根本无法驱动他的义眼或符文。他无奈地用最后一点零钱买了些针线和一小瓶劣质灯油——教堂很多地方都需要。
返程的路途显得格外漫长。布袋沉重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生活的必需品。暮色四合,当他终于远远望见圣恩教堂那尖顶的轮廓在昏暗天幕下显得无比孤寂时,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推开教堂侧后方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松木、尘土和淡淡蜂蜡的气息涌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回来了?”泽妮娅的声音从侧殿的阴影里传来。她正跪坐在那扇最高的穹窗下的毯子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古朴、封面镶嵌着暗金色宗教符号的书籍。柔和的暮光勾勒出她纤直的身影和沉静的侧脸轮廓。
她抬起头,看到托尔芬卸下沉重的布袋,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轻轻舒了口气,“没遇到麻烦就好。”
托尔芬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将布袋放到墙角。他把那叠《铎肯真理报》单独拿出来,放在泽妮娅面前的石台上。泽妮娅的目光扫过杜博瓦总统的照片,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指尖拂过报纸边缘,仿佛拂去一层看不见的尘埃。
日子如同教堂穹窗外缓慢移动的云影,在修复、祈祷与采购的循环中悄然流逝。托尔芬逐渐成了维系这座偏僻教堂运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沉默寡言,却总能精准地找出并解决那些困扰维伦和泽妮娅许久的“小麻烦”——吱呀作响的门轴上了油膏变得顺滑如初;损坏的齿轮重新啮合,带动了年久失修的机械钟摆;渗水的屋顶被仔细修补。
每一次修复完成,维伦神父总会拍着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夸赞他是“被圣光眷顾的工匠”。泽妮娅则更多是在他工作时安静地观察,偶尔在他遇到纯粹的机械结构难题时,用她法师特有的洞察力指出某个被锈蚀卡住的隐藏卡榫。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因陌生和警惕而形成的无形隔膜,在共同生活和工作的琐碎中悄然溶解了一层薄冰。某一天,当托尔芬正专注地调试着教堂那架老古董般的魔力共鸣管风琴——试图解决其中一个音栓总是发出尖锐杂音的问题时,泽妮娅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你小臂第三节和第四节神经节点交汇处的那枚符文,好像是古代魔法‘爆炎’,它的能量节点核心稳定吗?”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破旧的衣衫,落在他背部那深入骨髓的烙印上。
托尔芬调试音栓的手指瞬间停顿。肌肉下潜藏的警惕本能瞬间被唤醒,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猛兽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泽妮娅的目光所落的位置——那正是在汉斯实验室里,被诺尔敏蚀刻的某个古代魔法烙印的位置。她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只告诉过维伦神父自己的特殊体质吗?难道是凭借她那深不可测的魔力感知能力?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平静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他需要判断,判断泽妮娅的意图。
“如果你告诉神父你的特殊体质是真实存在的话,我推测你每次引导魔晶石的能量注入激活它的时候,都会引发剧烈的魔力湍流和神经灼痛感。”泽妮娅似乎并不在意托尔芬瞬间的戒备姿态,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背部,仿佛在研究一件复杂精密的魔导仪器。
“尤其是在全力激发的时候。虽然它本身结构稳定,但这种消耗方式,更像是在强行冲垮河道,逼迫河流改道,而不是引导河水。你的身体承受的是瞬间的压力峰值,而不是持续的流动。”
她的描述精准得可怕,直接点破了托尔芬使用符文时最深刻的感受——那种每一次激活都如同在体内引爆一颗微型炸弹的风险和担忧。
“这会损伤载体,”泽妮娅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技术分析口吻,如同当初在研究所里分析样本数据的茜尔维,“长期来看,即使你的身体耐受性超乎寻常,过度频繁的高负荷冲击也会加速神经节点的不可逆磨损。
特别是你的手臂上的其他符文。它们与‘爆炎’似乎存在次级能量共振回路,当主符文被强力激活时,手臂符文的压力阈值会被动抬升,承受额外的能量反冲。”她伸出手指,隔空轻轻点在托尔芬左小臂的位置。
托尔芬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手臂上那个烙印,在当初汉斯实验室尝试更高强度魔力冲击时,确实传来过如同骨头被寸寸碾碎的剧痛。泽妮娅的判断完全正确。这份基于战斗法师经验和精密感知能力的洞察力,可能远超汉斯实验室那些冰冷的仪器测量。
“控制湍流的关键,不在于阻塞其他出路,而在于引导流向。”泽妮娅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托尔芬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她走到圣桌旁的一张长椅边坐下,示意托尔芬也坐下。
“你无法储存魔力,这似乎是天生的缺陷。但你的优势在于,魔力流经你的身体时,阻抗极低。这意味着你不需要像普通法师那样费力地去‘推动’魔力,你需要学习的是如何‘疏导’它们,让狂暴的洪流变得驯服。”
她开始讲解,用最简洁的语言剖析魔力流动的本质——如同讲述一种物理定律。她拆解着古代符文中蕴含的能量引导结构,分析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符文线条在微观层面上如何编织成一张张无形的魔力引流网。
她提到“魔力惯性”、“节点缓冲”、“回路谐振”这些对托尔芬而言既陌生又隐隐契合他原本对魔导回路理解的术语。
“试着想象自己不是枪管,而是通道。”泽妮娅做了个水流蜿蜒的手势,“将注入的能量,在进入符文核心激活点之前,稍微‘盘旋’一下。”她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虚划出一个缓慢旋转的弧线轨迹,“不要追求瞬间的爆发力。让能量流形成一个短暂的预备循环,积蓄势能,同时让湍流在循环中自我消弭一部分。就像……嗯,就像给狂奔的野马套上缰绳之前,先让它绕场奔跑几圈消耗掉一些狂躁。”
接下来的日子里,侧殿那扇巨大的穹窗下成了托尔芬新的“课堂”。泽妮娅会在他尝试驱动魔晶石能量时,如同最耐心的导师,将自己的魔力感知如同探针般小心翼翼地延伸过去——“感应”而非“窥探”。
她引导托尔芬去“倾听”能量流过每一寸神经、每一道符文回路时细微的声响——“感受”那如同高压水流冲击管壁的低沉嗡鸣,或是如同金属刮擦的刺耳尖啸。
“这里,”泽妮娅的意念如同微凉的溪流,点在托尔芬脊柱烙印的某个特定节点,“能量束流在这里有一个细微的偏折旋涡,这是符文结构本身不够完美的瑕疵。尝试在能量抵达这个节点前迅速用你的意志……不,用你的引魔本能,在这里形成一个微弱的反向涡流,中和它。”
托尔芬紧闭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体内那狂暴的能量流上。他尝试着,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操控一叶扁舟。魔晶石的能量在体内奔涌咆哮,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极其微弱的意念,如同在洪流旁开凿一条极其微小的分水渠,尝试引导一丝能量流向泽妮娅指出的那个旋涡节点。
艰难。如同在飓风中拈起一根绣花针。狂暴的能量流轻易就能冲垮他那微弱意念构建的临时分流堤坝。
“专注点!不要对抗,要顺势引导!”泽妮娅清冽的声音如同一把钥匙,“能量本身没有恶意,它只是遵循物理法则。找到那个‘势’的转折点!”
汗水顺着托尔芬的鬓角滑落。他摒弃一切杂念,将所有的感知压缩到极限,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能量流的每一丝律动。终于,在能量流即将撞击到那个旋涡节点的前一刻,他捕捉到了能量流自身形成的一道极其微弱的逆流褶皱,就是此刻!
意念如同闪电般刺出,引导着那缕被分出的微弱能量,精准地嵌入那道褶皱的“缝隙”。如同精巧的榫卯嵌合!
嗡……
体内狂暴奔腾的能量洪流,在那个关键的节点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平了褶皱,原本刺耳的旋涡摩擦声瞬间微弱下去,能量流的整体奔涌明显变得顺畅了许多。尽管瞬间的输出峰值有所下降,但那种因内部剧烈对冲摩擦而产生、撕扯神经的灼痛感却大幅度减轻了。
托尔芬猛地睁开眼,他清晰地“感知”到,掌中那块用于实验的劣质魔晶石,光芒的爆发比以往温和、稳定了不止一倍!更重要的是,他身体内部的负担,尤其是手臂符文的压力感,显著降低。
他对魔力的掌控似乎更上了一层楼!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涌上心头。他不再仅仅是粗暴地打开闸门,简单控制涌入洪水的量级和流出的方向;他学会了在洪峰到来前,巧妙地疏浚河道,引导水流。
泽妮娅看着他掌中稳定燃烧的光芒,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弧度:“很好。记住这种感觉。控制,永远比释放更需要技巧。”
一天下午,当托尔芬终于让那架老古董管风琴发出了悠扬而纯净的和声时,维伦神父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冲了过来。他围着托尔芬转了两圈,用力拍着他的后背:“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老天,这东西上次发出像样的声音还是老马库斯神父在的时候!为了庆祝这个,必须得喝一杯!”
维伦神父神秘兮兮地从圣坛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摸出一个沾满灰尘的细长木盒。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约摸半尺长、造型怪异的东西:主体是暗褐色的木质外壳,镶嵌着几块早已失去光泽的铜片,前面有一个蒙着破损皮膜的方形孔洞,后面连接着几根缠绕着细银线的线圈,还有一个布满划痕的旋钮。
“我的宝贝!‘夜莺之喉’!”维伦神父得意地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面上,眼神里充满了怀念,“这可是我当年在奥雷利亚教会总部任职时,从一个落魄的炼金师手里换来的宝贝!能捕捉到很远地方的声音,甚至能听到星星歌唱!可惜啊,”他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不知道是路上颠坏了,还是这鬼地方的魔力场太混乱,几年前就哑巴了,只剩下一片刺耳的杂音。”
托尔芬的目光落在这个奇特的装置上。尽管没有视觉,但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银线圈、粗糙的木壳和复杂的内部结构,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玩意儿的工作原理,似乎和他前世接触过的早期矿石收音机有异曲同工之妙?利用天然矿石或某种导魔材料接收空间中的微弱魔力波动,再通过简单的调谐放大回路转化为可听的声音信号?只不过这个世界的“矿石”换成了某种具有魔力敏感性的材料,这可比他在集中营修理的那个收音机简单多了。
他拿起维伦视若珍宝的“夜莺之喉”,凑到耳边,拧开那个布满划痕的旋钮。果然,传入耳中的只有一片毫无意义的、尖锐刺耳的“沙沙”噪音,如同千百只指甲刮擦着玻璃。他仔细感受着旋钮的转动阻力和内部传来的细微结构摩擦声。
“能拆开看看吗?”托尔芬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欲。
维伦神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重新聆听“星辰歌声”的渴望战胜了对老物件的保护欲:“呃……行!你拆!小心点啊!”
托尔芬找来他的简易工具袋——里面装着他在修缮教堂时收集的螺丝刀、小镊子、打磨石和一些替换零件。他动作沉稳而精准,如同进行一场精细的外科手术,卸下了木壳背面的几个小螺丝。木壳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内部的奥秘:一块鸽卵大小、呈现暗紫色、表面布满不规则结晶纹理的奇特矿石,被几根纤细的秘银丝缠绕固定着,矿石下方连接着复杂的铜线圈和几个微小的、布满绿色铜锈的电容状魔导元件。其中一根连接矿石核心的秘银丝末端,有明显的松动虚接痕迹,铜线圈上也有几处积满了灰尘和氧化碎屑。
问题显而易见。导魔回路接触不良,关键元件老化污染。
他从工具袋里找出一小截备用的极细秘银丝,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替换掉那根松动的旧线,仔细熔接固定。然后,他用干净的麻布沾了点在镇上买的魔导回路清洁溶剂,耐心地一点点擦拭掉矿石接触点、线圈以及那些电容元件上的污垢和铜绿。最后,他检查了所有连接点,确保连接稳固可靠。
整个过程,维伦神父紧张地盯着,大气都不敢喘。泽妮娅也被吸引过来,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在托尔芬熟练翻飞的手指和那块奇异的矿石之间游移,若有所思。
托尔芬重新拧紧背壳螺丝。他拿起“复活”的收音机,再次拧动那个旋钮。
“沙……滋滋……沙……”
刺耳的杂音依旧存在,但明显减弱了许多。托尔芬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耐心地转动着旋钮,指尖感受着那微弱的阻力变化和内部结构移动的反馈。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带着强烈干扰杂音的音乐声,穿透了沙沙的背景噪音,如同天籁般飘了出来!那旋律古老而悠扬,带着某种宗教唱诗班特有的庄重感,虽然信号极其微弱,时隐时现,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侧殿中!
“老天爷!”维伦神父猛地站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是……是铎肯大圣堂的晨祷圣咏!我听过!是《光辉颂》!天啊!它……它真的活了!托尔芬!你小子……你小子真是个魔导大师!不!比魔导大师还神!”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猛地冲过来,一把用力抱住了托尔芬的肩膀,大力拍打着。
这一次,托尔芬的身体只是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在那份真挚到近乎孩子气的巨大欣喜冲击下,那份根植于骨髓的戒备被融化了一角。他没有推开,只是任由那份粗糙的热烈拥抱和拍打落在肩头。他能感受到维伦神父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传递过来的力量。
泽妮娅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维伦神父激动得手舞足蹈,看着托尔芬难得地没有立刻推开那过度的肢体接触,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容。她走到圣坛旁,取来了三个小小的锡杯。
“值得庆祝。”她将三个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变戏法般从自己的背着的斜挎布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金属酒壶,上面蚀刻着精美的藤蔓花纹。她拔开银质的壶塞,一股馥郁醇厚、带着橡木桶陈酿气息的琥珀色液体被缓缓注入杯中。那酒香瞬间盖过了教堂里陈旧的尘土味,弥漫开来,带着阳光亲吻过葡萄园的芬芳和时间的沉淀感。
维伦神父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他抽动着鼻子,眼睛放光:“泽妮娅!你这……这是‘暮光霞’?教会特供的珍品!你居然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
“最后一小壶了,”泽妮娅淡淡地说,将第一杯递给托尔芬,第二杯递给眼巴巴的维伦神父,“在北方教区服役时,一位主教大人临终前的馈赠。他说,‘愿圣光如暮色霞光,抚慰迷途的灵魂’。”
锡杯入手微凉。托尔芬端起杯子,凑到鼻端。那股浓郁的酒香钻入鼻腔,带着果脯、香草和淡淡的烟熏气息,复杂而迷人。他浅浅抿了一口。酒液温热而粘稠,如同一道暖流从喉咙滑入胃袋,瞬间驱散了初冬的寒意和身体的疲惫。
复杂的风味在舌尖层层绽放,先是浓郁的成熟黑樱桃和梅子干的果味,接着是肉桂和丁香的香料气息,然后是橡木桶带来的烟熏和香草奶油般的包裹感,最后留下一点点矿物质感的微咸余韵。这口感,远超他曾喝过的任何廉价麦酒。酒液入喉,一股温和的热力开始从胃部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感到一种舒适的松弛。
“好酒!”维伦神父闭着眼,一脸陶醉地咂摸着嘴,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随意地靠坐在长椅上,一条腿大大咧咧地又跷到了另一条腿上,黑袍下摆被压得皱巴巴。“托尔芬,你这手艺,真是……啧,简直是被圣光亲吻过的手指!”他又灌了一大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泽妮娅说得对,是该庆祝!来来来,坐!”
托尔芬依言在维伦神父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泽妮娅则捧着杯子,安静地倚靠在旁边的石柱旁,小口地啜饮着,目光落在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气氛难得的放松,橘黄色的烛光和透过高窗的最后一抹暮色交织在一起,温暖而静谧。
维伦神父似乎被美酒打开了话匣子,他看着托尔芬,眼神带着酒后特有的直率探究:“托尔芬啊,我一直挺好奇。你有这手艺,对魔导回路这么精通,按理说,就算没有特别出众的法师天赋,当个魔导技师也绰绰有余吧?怎么会……”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扫过托尔芬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弄成现在这样?”
托尔芬握着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杯壁传递着寒意。他沉默了几秒,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摇曳的烛光。
“我……”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无法存储魔力。无法像法师那样构筑魔力池。”他选择了最核心、最无法伪装的事实,也是他一切困境的源头。
“魔力池?”维伦神父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一丝意外,他放下酒杯,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须,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你是说魔囊?存放魔力的器官?”
魔囊?托尔芬心中一动。这个词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在汉斯的实验室里,他们只反复强调“魔力阈值”、“容器容量”,从未提及过具体的生理器官名称。
“对普通人而言,魔力就像是血液,”维伦神父继续道,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讲述秘闻般的口吻,“它流淌在血管经络里,但储存它的核心器官,就像心脏之于血液,就是‘魔囊’。它就生长在腹腔靠后的位置,靠近脊柱神经丛,大小形状因人而异,大致像个……嗯,像个有点扁的核桃或者小号的心脏。它是魔力循环系统的中枢泵站和存储仓库。冥想吸纳的游离魔力因子,最终都会汇聚到这里,进行精炼和储存。施法时,再从这里泵出魔力,沿着特定的神经路径导向需要的地方。”
托尔芬静静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这是第一次有人清晰地向他描述魔力存储的生理基础,而非研究所里冰冷的能量学模型。“所以,无法存储魔力,就意味着……”“意味着你的魔囊出了问题,”维伦神父替他说完,神色严肃了几分,“要么是先天发育不全,要么就是……”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异常锋利,如同穿透迷雾的鹰隼,“被人为摘除了。”
“摘除?”托尔芬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体内的警惕本能瞬间提升到了最高级别。他想起研究所里那些冰冷的解剖台和无影灯。
“极其罕见,但并非没有先例。”维伦神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混合着神秘和残酷的气息,“在教会秘密档案里记载过一些黎明年代的禁忌实验。某些疯狂的炼金术派系认为,魔囊是束缚人类灵魂、阻碍其接触更高维度力量的‘枷锁’。
他们尝试摘除魔囊,试图制造所谓的‘纯净灵魂容器’。当然,结果无一例外全是灾难。失去了魔囊这天然的缓冲器和稳定器,任何一丝微弱的外界魔力刺激都可能引发魔力反噬自燃。”他看着托尔芬,似乎在评估他的反应,“要么……就是出生前母体受到某些极其高位格的诅咒或污染,导致魔囊根本未能发育成形。”
托尔芬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杯壁。人为摘除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迅速被排除。他更倾向于魔囊天生缺失或发育异常。地球人的身体结构,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个器官。
“无论是哪种可能,”维伦神父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余的酒液,眼神因为酒意和谈论的话题而显得有些深邃迷离,“你这条路……都太难走了。靠外物魔晶石驱动符文,终究是饮鸩止渴。毕竟品质越高的魔晶石,获取的成本也会水涨船高。”
托尔芬沉默地听着。维伦神父的话残酷地戳破了他获得新技巧后刚建立起的一点点掌控感。他依旧是那个被绑在火药桶上的导体,无论导流技巧如何精进,火药桶的爆炸威力终究是有极限的。
“难道……只能靠魔晶吗?”维伦神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托尔芬和泽妮娅。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暮光霞”,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反射着烛光。“普通人获得力量的途径……除了自身魔囊的修炼,传说中接受地狱手术变成恶魔也能获得无穷的魔力,但那代价……”他摇了摇头,显然不认为这是可行的选项。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教堂厚重的石壁,望向某个久远而神秘的传说:“或者……找到旧神的遗骸。”
“旧神遗骸?”托尔芬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汇。
“对!旧神!”维伦神父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宣讲教义般的兴奋,也带着酒后的激动,“神圣教会的《创世箴言》第一卷记载过!在如今统御万物、赐予秩序的新神诞生之前,混沌的蛮荒年代里,曾存在着无数诞生于原始信仰的旧日神灵!祂们陨落在与新神争夺世界权柄的终焉之战中!祂们的残躯散落在世界的角落,深邃的地底,甚至未知的星海彼岸!”
他身体前倾,眼睛因为酒精和亢奋而发亮:“旧神虽已陨落,但祂们残骸的每一部分——哪怕是一块指甲,一根毛发,一滴凝固的神血——都蕴含着难以想象的、近乎本源的、狂暴而纯粹的魔力!那是凌驾于普通魔晶石千万倍的能量!如果能找到……”他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托尔芬,“如果能找到哪怕一块巴掌大小的神灵遗骨,将其融入你的身体,或者仅仅是将其作为能量源……你那无法存储魔力的身体,或许就不再是缺陷,反而是容纳这股浩瀚神力的完美通道!你将拥有……近乎无穷的魔力源泉!”
维伦神父的描述如同神话画卷在托尔芬眼前展开。旧神的遗骸……无穷的魔力……完美的通道……这些词语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如同黑暗深渊中闪烁的黄金。但托尔芬的大脑只在瞬间的波澜后,便迅速冷却下来。神话传说?虚无缥缈的遗迹?这听起来比这个世界的古代魔法还要荒诞不经。他下意识地抬起眼,想要寻找泽妮娅的看法。
“维伦神父,”泽妮娅清冽的声音如同冰水,适时地响起,带着一丝无奈和淡淡的责备。她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维伦身后,轻轻按住了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你又开始了。那些都是几千年前写在羊皮卷上的神话传说,连教廷高层都将其归类为‘启示文学’,用来阐述信仰的寓言,不是用来指导现实的行动手册。”
她的目光转向托尔芬,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和理性,“托尔芬,别听他瞎说。魔导理论才是真实的道路。提升材料的纯度能量密度,优化符文结构效率,改进你的能量引导技巧,这才是你现在需要做的。旧神的骸骨?”她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弧度,“那只是神父喝醉了,因为之前的圣徒传记读多了产生的浪漫臆想罢了。”
维伦神父被泽妮娅按着肩膀,像泄了气的皮球,刚刚的激动瞬间蔫了下去。他有些不服气地嘟囔着:“寓言?启示?那为什么《创世箴言》里描述的‘旧神残躯坠地引发的魔力潮汐’和地质学会勘测到的古代大型陨石坑爆发出的能量图谱那么吻合?还有那些流传在蛮荒之地深处、关于‘神骸禁地’的古老传说……”
“巧合或者穿凿附会罢了。”泽妮娅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军队中高级法师特有的务实,“魔力潮汐是复杂的星球魔力场周期性涨落现象。至于‘神骸禁地’?更可能是某种矿藏或者活跃的地脉魔力节点引起的异常区域。要相信魔导理论。”她最后看向托尔芬,眼中带着一丝安抚和提醒,“不要被虚无缥缈的传说分散了精力。你现在的进步很好,脚踏实地才能走得更远。”
托尔芬迎着泽妮娅沉静理性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如同听话的学生接受了导师的教诲:“我明白,泽妮娅修女。我会专注于改进现有的技巧。”
他端起锡杯,将里面残余的一点“暮光霞”缓缓饮尽。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那股复杂的醇香再次弥漫开来。然而,在他平静如水的外表下,维伦神父那番关于旧神遗骸的话语,却如同投入深海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无穷的魔力……完美的通道……神话并非空穴来风。魔导理论有其极限。而他的身体,恰恰是那条绝无仅有的“河道”。
无论是出于对魔导理论瓶颈的理性认知,还是对摆脱魔晶石依赖的本能渴望,亦或是内心深处那份属于穿越者、对未知可能性的执着探究……维伦神父那番看似荒诞不经的醉话,精准地击中了他理性思维下最隐秘的缝隙。
虽然概率渺茫如星尘,但“旧神遗骸”这四个字,连同它所蕴含的、颠覆一切的可能性,已然被托尔芬那冰冷的、绝对理性的思维核心,郑重其事地标记为一个待求证、待评估的……“完美解决方案”之一。
他放下空杯,杯底与木桌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侧殿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在维伦神父略显懊恼的脸庞和泽妮娅沉静如渊的眼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窗外,圣恩教堂彻底沉入了夏日的夜色之中,只剩下稀疏的荧光和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