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土路,终于踏上了相对平整的青石板道。空气里那股荒原特有的、混杂着沙尘与枯草的气息,被一种更复杂、更浓烈的味道取代——潮湿的水汽、密集人群的汗味、各种食物烹煮的香气、牲畜的体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比黑石城“烂泥塘”稀薄许多,却依旧带着惰性与污染感的灰色灵气。
林修睁开眼,结束了体内灵力的缓缓运转。颠簸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车轴压在石板路上发出的、规律而沉闷的滚动声。
“玄水城!到玄水城了!”车外传来王魁带着疲惫却明显松了口气的吆喝,以及同车乘客们压抑不住的、带着劫后余生喜悦的低语。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沾染了尘土和些许干涸血迹的破毯子,看向车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城墙。
不同于黑石城那种粗犷、厚重、带着矿坑般粗粝感的黑色巨石城墙,玄水城的城墙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灰色,由巨大的条石垒砌而成,表面被打磨得相对光滑,带着水汽浸润的痕迹。城墙极高,目测超过十丈,蜿蜒如同沉睡的青色巨蟒,在清晨的薄雾中向两侧延伸,望不到尽头。城墙上,隐约可见披甲持戈的士兵身影,如同点缀在巨蟒背上的鳞片。
巨大的城门洞开着,比黑石城的城门宽阔数倍,足以容纳数辆驮山兽车并行。两扇厚重的、包裹着青铜兽首门钉的城门此刻敞开着,露出其后喧嚣的景象。城门上方,一块巨大的青石匾额上,刻着三个遒劲有力、仿佛有水波流转的大字——玄水城。
车队在城门外排起了长队。有像他们这样风尘仆仆的商队,满载着货物;有衣着光鲜、乘坐着装饰华丽车驾的富户;也有更多如同林修一般,穿着简陋、背着行囊的流民和底层散修。城门两侧,站着两队身着青色皮甲、手持长戟的城卫军,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城的每一个人,维持着秩序,也收取着入城的费用。
空气中弥漫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商贩的叫卖、驮兽的嘶鸣、车马的轱辘声、人群的交谈、孩童的哭闹……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与荒原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在这股生机之下,林修敏锐地感知到,那些城卫军身上散发出的、带着煞气的能量波动,以及人群中混杂的、或强或弱、驳杂不一的灵力气息。
“都下车!排队!准备入城了!”王魁跳下车,大声指挥着,“进城费一人一个铜角子!没有的拿等值的东西抵!都快点!”
林修拎起自己的兽皮行囊,跳下板车。脚踩在坚实的青石板上,感受着这座庞大城池带来的厚重感。他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
城门口,一个穿着稍好绸衫、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坐在一张小桌后,旁边站着两个手持铁尺、眼神不善的帮闲。进城的人挨个上前,缴纳铜钱或拿出些皮毛、草药、矿石碎片之类的东西抵数。城卫军则主要盯着那些携带武器、气息彪悍的人,偶尔会拦下盘问几句。
轮到林修时,那账房先生抬眼瞥了他一下。林修身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带着暗渍的破烂麻布短褂,行囊简陋,看起来和那些流民没什么区别。但账房的目光在林修腰间那柄毫不起眼的黝黑柳叶刀上停顿了一瞬,又对上林修那双沉静深邃、没有丝毫怯懦或讨好的眼睛时,心中莫名地打了个突。
“进城费,一个铜角子。”账房的声音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倨傲。
林修没说话,从行囊里摸出一小块在废矿坑外围捡到的、最普通的灰黑色矿石碎片,约莫指甲盖大小,丢在桌上。这种矿石碎片在“烂泥塘”被称为“石渣”,连“灵渣”都算不上,但多少含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矿物成分,在底层偶尔能当半个铜钱用。
账房拿起碎片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撇撇嘴,显然看不上,但也没说什么,挥挥手示意他过去。旁边一个城卫军倒是多看了林修腰间的刀一眼,但见其样式古怪,毫无灵力波动,便也移开了目光。
林修顺利通过城门,真正踏入了玄水城。
刚一进城,更加强烈的声浪和气息便将他包围。
眼前是一条极其宽阔的青石板主道,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有挂着“百草堂”、“回春阁”等牌匾的药铺医馆,门口飘散着淡淡的药香;有“神兵坊”、“千锤阁”等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有“灵谷斋”、“仙肴楼”等食肆酒楼,飘出诱人的食物香气;还有更多贩卖布匹、杂货、兽皮、山货的店铺,琳琅满目。
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有穿着粗布短打的苦力,扛着沉重的货物;有身着长衫、摇着折扇的文人;有劲装结束、腰挎刀剑的武者;甚至能看到一些身着各色道袍、气息或强或弱的修士,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他们或步履匆匆,或悠闲踱步,或驻足于店铺前讨价还价。
空气中,除了市井的烟火气,那无处不在的灰色灵气似乎也活跃了一些,如同浑浊的河水,在人群中缓缓流淌。林修眉心的幽蓝“冰晶”微微搏动,清晰地“看”到,这些灰色灵气中,夹杂着一些极其稀少、却纯净得多的各色光点——那是修士们身上逸散出的、未被污染的灵力气息。
繁华,喧嚣,充满活力。
但也等级森严,暗流涌动。
林修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他这身破烂的打扮,在这相对繁华的城区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或好奇、或鄙夷、或警惕的目光。他能感觉到,一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如同阴暗处的毒蛇,在他身上,尤其是那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兽皮行囊上扫过。
“林兄弟!”王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带着车队也进了城,快步走到林修身边,脸上带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您这是…打算去哪儿落脚?这玄水城我熟,要不我给您介绍个地方?虽然简陋些,但胜在干净安全。”
林修看了王魁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了,王领队。我自有去处。”他的声音平静,带着疏离。
王魁有些尴尬,但也知道林修这等人物,不是他能轻易攀附的。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林修手里:“林兄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点东西您务必收下!不多,就是些干粮和…一点心意。”布包里是几块更厚实的肉脯和一小块约莫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微弱白光的石头——正是一块下品灵晶碎片,虽然很小,但价值远超普通铜钱。
林修没有推辞,坦然收下:“多谢。”
“那…林兄弟您多保重!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王魁的地方,尽管到城南‘四海车行’找我!”王魁抱了抱拳,带着车队汇入人流,朝着卸货的坊市方向去了。
林修将布包收入行囊,目光再次投向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他需要一个落脚点,更需要信息——关于眉心冰晶、关于柳叶刀、关于那截玉骨、关于如何在这个世界真正立足修行的信息。
“修真势力…”林修心中默念。玄水城作为比黑石城大得多的城池,必然有更完善的修真体系和势力分布。
他没有贸然走向那些挂着“某某阁”、“某某楼”的华丽店铺,那些地方门槛太高,不是他现在能接触的。他沿着主道边缘,逆着人流,朝着看起来相对杂乱、气息也更浑浊的城南方向走去。根据经验,底层散修和情报贩子,往往盘踞在这种地方。
果然,越往南走,街道变得狭窄,店铺的档次明显下降。路边的摊位多了起来,贩卖的多是些兽骨、草药、低劣的矿石、甚至一些来路不明的旧货。行人的衣着也更加破旧,气息驳杂,其中夹杂着灵力波动的身影比例明显增高,但大多微弱而混乱,显然都是些在底层挣扎的散修。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汗味、劣质油脂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烂鱼虾般的淡淡腥气。那是从城南更深处,靠近玄水河的方向飘来的。
林修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目光扫过街对面一个挂着破旧幡子、上书“包打听”三个歪歪扭扭大字的低矮门面。门口蹲着两个眼神飘忽、气息猥琐的汉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他正准备过去,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和推搡声。
“妈的!给脸不要脸!欠了‘黑蛟帮’的钱还想跑?”
“王…王哥,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我一定想办法…”
“两天?老子现在就要!没钱?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还有你这破包袱!”
“不行!这是我爹留下的…啊!”
一声痛呼,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人从巷子里狠狠推搡出来,踉跄着摔倒在林修脚边。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衣服,脸上带着淤青,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
紧接着,三个穿着黑色短褂、胸口绣着一条狰狞黑蛟图案的壮汉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手里掂量着一根短棍。
“小子,识相点!把包袱交出来,再磕三个响头,老子今天就当没看见你!”横肉汉子狞笑着,目光贪婪地盯着少年怀里的包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