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出门的关门声并不重，但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平层里，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咚”地一声砸在了苏晴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冰冷而空洞的回响。宽敞奢华的客厅，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被抽干了空气的玻璃罩子，把她困在其中。意大利进口的哑光地砖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繁复昂贵的水晶吊灯，也倒映着她自己形单影只的影子，模糊而扭曲。空气里，还残留着周明早上刮胡子留下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他惯用的那款木质香调香水，这曾是她熟悉并依赖的气息，此刻却像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粘稠胶质，包裹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她慢慢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繁华的浦东核心区，高楼林立，车流如织，阳光在玻璃幕墙上跳跃，勾勒出一个充满活力与机遇的世界。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这个华丽牢笼里，一个精心饲养的金丝雀。儿子被保姆送去上早教课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和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慌的死寂。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玄关鞋柜。那里摆放着周明换下的家居拖鞋。她走过去，鬼使神差地弯腰，拿起一只。鞋口内侧，靠近足弓的位置，沾着一根极其细短的、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光泽的发丝。那不是她的颜色。她自己的头发是深栗色，这根……是酒红。一种艳丽到近乎刺眼的颜色。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昨天，周明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淡淡的、陌生的甜腻香气。她问他，他只说是应酬，客户抽烟，熏的。可这根头发……苏晴的指尖捻着那根细丝，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猛地松手，像被烫到一样。那根红发飘落在地，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逃也似的走进主卧配套的奢华浴室。巨大的镜面映出她苍白的脸，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惊惶。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水流声中，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周明最近回家，手机永远像长在手上，连洗澡都要带进湿漉漉的浴室；她偶尔靠近想看看他在看什么，他会下意识地侧身，锁屏；晚上他睡熟了，手机却永远压在枕头底下，或者塞在靠她这一侧的床头柜抽屉里……密码，她试过儿子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甚至周明的生日，都不对。
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冰冷的隔离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那个曾经对她体贴入微、无话不谈的丈夫，正在她眼前一点点变得陌生，筑起一道她无法逾越的高墙。陈远那天在公园长椅上，看似无意的提醒，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穿着她的神经——“男人事业忙起来容易忽略家里，不过还是要多沟通，不然很容易产生误会。”
误会？真的只是误会吗？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客厅沙发坐下，巨大的空虚感吞噬着她。指尖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点开了微信。陈远的头像静静躺在列表里，是一个他低头给女儿晓晓整理书包抓拍的侧影，光线很暖，他神情专注而温和。她盯着那个头像，手指悬在对话框上，内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激烈战争。告诉他吗？这个同样被伤害、似乎也洞悉了些什么的男人？他会不会觉得她多疑可笑？会不会反而打草惊蛇？可如果不告诉他，她又能跟谁说？跟那些只知道羡慕她“嫁得好”的塑料闺蜜吗？她们只会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在她犹豫不决、指尖几乎要落下时，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打破了死寂。
苏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沙发上弹起，迅速将手机屏幕按灭藏到身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周明回来了？不是刚走？她下意识地看向墙上的艺术挂钟，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周明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匆忙，甚至有点……慌乱？他看到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的苏晴，脚步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成惯常的温和。
“晴晴？怎么站这儿？”他一边换鞋，一边语气自然地问道，但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客厅，似乎在寻找什么。
“没……没什么，刚送走张姐（保姆），有点累。”苏晴强压着狂跳的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攥着手机，指尖冰凉，“你怎么……回来了？忘了东西？”
“嗯，对！”周明像是被提醒了，立刻走向书房，步履匆匆，“有个重要的会议材料U盘落在书房了，下午开会急用。”他解释着，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进了书房。
苏晴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他刚才那飞快扫视的眼神，那匆忙的脚步，那过于自然的解释……一切都透着一种刻意的表演感。她忽然想起，周明出门前，明明看到他拿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黑色的、像是电子产品的盒子？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个平板电脑的包装盒？
而此刻，他回来的目标，是书房！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驱使，苏晴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挪动到书房虚掩的门边。她没有推开，只是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书房里传来一阵翻找的声音，有些急促。接着是周明明显压低、却因为急躁而透出些许尖锐的嗓音，像是在打电话，但信号似乎不太好，他有些恼火：
“……喂？喂？！……对，是我！东西拿到了！……什么破信号！……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放心！那东西我检查过了，旧手机，里面没什么要紧的，就是些照片……嗯，备份？可能有吧……早换新手机了！……行了行了，见面再说！催什么催！”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冰锥一样扎进苏晴的耳朵里！
旧手机！检查过了！没什么要紧？就是些照片？可能有备份？早换新手机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刚才发现的那根红发带来的疑云，瞬间被这通电话里泄露的信息点燃，化为燎原的恐惧之火！
他刚才出门，根本不是去开会？是去拿这个“旧手机”？给谁？那个“L.Y.”吗？他这么匆忙地赶回来，是因为发现“旧手机”不在身边？怕她找到？他刚才在客厅扫视，是在确认她没有动过东西？而书房……他匆匆赶回来要找的，就是这个U盘？还是……那个“旧手机”本身其实就在家里某个地方？！
周明挂断电话的动静传来，脚步声快速向门口移动。苏晴心脏骤停，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在周明拉开门的前一秒，像一道影子般迅速无声地退回客厅中央，假装弯腰整理沙发上的靠垫，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周明从书房出来，手里果然拿着一个银色的U盘。他看到苏晴在整理沙发，脚步顿了一下，脸上又堆起那副温和的假面：“找到了，幸好没耽误。我走了啊，下午可能很晚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通急躁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好……路上小心。”苏晴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颤，不敢看他。
周明似乎并未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她的异样，匆匆换上鞋，再次拉开门走了出去。关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轻，却像丧钟的余音，在苏晴耳边嗡嗡作响。
确认他离开后，苏晴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沙发里。巨大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她不是怀疑，她是几乎可以肯定了！周明在隐瞒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那根头发，那通电话，他反常的举动……都在指向一个可怕的深渊！
她猛地想起周明刚才去的地方——书房！那个他存放着“旧手机”的地方？或者……那个U盘只是障眼法？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苏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知道真相！她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书房。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推门而入。
书房很大，是周明的绝对领地。巨大的红木书桌，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定制书柜，另一侧是舒适的阅读角。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皮革混合的味道。苏晴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桌桌面：文件整齐，电脑关机，台灯，一个笔筒……没有手机的踪影。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下方带锁的抽屉上。她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在书柜顶层，一套精装《资治通鉴》后面，是周明自以为隐秘的地方。她搬来椅子，踩上去，踮着脚，手指有些发抖地探进书后面，果然摸到了那枚冰凉的黄铜钥匙。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用力擂响的战鼓。她拿着钥匙，蹲下身，插进抽屉锁孔。转动时细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惊雷。她屏住呼吸，缓缓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很整洁。左边是几份牛皮纸封面的项目文件，中间是一个打开的名表表盒，里面空空如也（他今天戴走了新表），右边……苏晴的目光凝固了。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部苹果手机。不是周明现在用的最新款iPhone 14 Pro Max。那部新手机他从不离身。这一部，是前年淘汰下来的iPhone 12。深蓝色的外壳，边角有一处不明显的磕碰痕迹。正是他声称“早就不知道放哪儿了”的旧手机！
果然！他根本没扔掉！甚至，他刚才出门，很可能就是去某个地方取回了这部手机！因为他发现它可能不在他认为安全的“原位”？或者……是因为那个电话？
苏晴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拿起那部旧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她的掌心，像一块寒冰。手机没有套壳，裸机的手感光滑又沉重。她尝试按下侧边的电源键。
屏幕亮起！
没有密码界面，没有面容ID提示——屏幕直接解锁了！显示在主屏幕状态！
苏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怎么会？周明如此谨慎的人，怎么会不给这部他认为“没什么要紧”的旧手机上锁？！除非……他以为它永远不会被别人发现？或者……他刚才出门前太匆忙，忘了锁？还是……他在测试她？一个荒诞而可怕的想法闪过脑海。
她立刻否定了。不，他刚才的反应是真实的慌乱，不是伪装。
她稳了稳心神，手指点开屏幕上的“设置”，滑到“屏幕使用时间”那一栏。她记得儿子玩她手机时，她曾设置过这个功能，可以查看各个APP的使用情况。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呼吸都屏住了。
“屏幕使用时间”界面加载出来。最上面显示着本周和过去几周的使用情况概览。苏晴的目光直接锁定在“最常使用”的应用列表上。
排在首位的，赫然是绿色的微信图标！使用时长远远超过其他应用，甚至包括他常用的工作邮箱和股票软件！
微信！那个他洗澡都要带进浴室的微信！那个她永远无法窥探的禁地！
苏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微信图标旁边的“查看所有活动”。更详细的数据展开。最近七天，微信的使用频率高得吓人，每天都有大量的活跃时段，尤其是在深夜！在她和儿子睡着之后！
她的目光急迫地在密密麻麻的应用使用记录中搜寻。突然，一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她的视线！
在“通知”一栏，在凌晨一点多的时间节点，清晰地记录着一条消息通知的发送记录：
来自：L.Y.
内容预览：“昨晚好想你……抱着你送我的……” (后面内容被折叠)
轰——！
苏晴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的耳鸣让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摇晃、旋转！昨晚？昨晚周明几点回来的？十一点半？他说有个海外视频会议！抱着？送我的？什么东西？
“L.Y.”！又是这个缩写！那个让她如鲠在喉的幽灵！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手指因为用力攥着手机而骨节发白，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愤怒、屈辱、被彻底愚弄的羞耻感……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撕碎！
她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书柜，扫过昂贵的真皮沙发，扫过墙上挂着的抽象派油画，最后落回手中那部冰冷的手机。这个华丽的家，这个她曾以为的避风港，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骗局！每一件昂贵的家具，每一个奢侈的摆设，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愚蠢和天真！
“为什么？！周明！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无声的呐喊在她心中咆哮，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
哭？哭有什么用？！眼泪换不来真相，换不回尊重！只会让欺骗她的人更加得意！
她重新跌坐回书桌前的皮质转椅上，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的手指再次点亮手机屏幕，点进微信。那个“L.Y.”的头像，是一个模糊的、艺术化处理的女人剪影，看不出具体是谁。聊天记录空空如也。显然，周明在出门前，或者更早，就已经删除了所有聊天记录！干净得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苏晴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破釜沉舟的狠劲却猛地升腾起来！删了就完了吗？她不信！就像陈远能恢复林悦手机里的记录一样，她也要找到证据！她需要工具！需要帮助！
她猛地抓起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愤怒而颤抖得厉害。她点开微信，手指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戳开了陈远的头像。
聊天框里空空如也。光标在输入栏疯狂闪烁，如同她此刻狂乱的心跳。
说什么？怎么说？直接问“周明的旧手机里有L.Y.的消息，我怎么恢复删除的聊天记录”？太突兀了！他会怎么想？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翻腾。她删删打打：
“陈哥，在吗？”
（删除）
“陈哥，有点事想请教一下……”
（删除）
“陈哥，关于手机……”
信息发送成功。苏晴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脱力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她把那部冰冷的旧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武器和救命稻草。
她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望向窗外。阳光依旧灿烂，浦东的天际线依旧壮观而冷漠。但苏晴知道，她的世界，从看到那条“昨晚好想你”的预览信息起，就已经天塌地陷。她不再是被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她嗅到了背叛的血腥味，也触摸到了冰冷的现实。复仇的种子或许还未在她心中明确种下，但寻求真相、撕破谎言的强烈欲望，已经如同被惊醒的火山，在她体内隆隆作响，积蓄着喷薄而出的力量。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书房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个看似繁华却与她隔绝的冰冷世界。她等待着陈远的回复，等待着一个可能将她彻底拖入未知风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