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第一医院急诊中心,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寒意。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顽固地缠绕在鼻腔,与隐约的铁锈味和无声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无所遁形。横超几乎是撞开玻璃门冲进来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恐慌,像要挣脱束缚。
他一眼就看到了林慈。绿色的手术服包裹着她,帽子和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像绷紧的弦,凝聚着职业性的高度专注,深处却翻滚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她正快速地对几位神情凝重的交警和一位脸色惨白、几乎站不稳的老师说着什么,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手势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阿超!” 林慈的目光捕捉到他,瞬间像找到了锚点,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隔着橡胶手套传来冰凉而真实的触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陈帆…在手术室,颅脑损伤,胸腹联合伤,情况…非常危险。正在抢救。”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重锤,砸得横超眼前发黑。
“星河呢?他…” 横超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
“还在找!交警在查监控!” 林慈语速更快,仿佛慢一秒就会失去控制,“陈帆骑摩托车载人出的事,撞上违规变道的渣土车…后座…后座的人被甩飞了,伤得重,但没生命危险,人不清醒…暂时无法确认身份。但是,” 她的眼神痛苦地闪烁了一下,“陈帆手机最后通话是星河!就在出事前半小时!而且…有目击者说,后座的人…衣着身形很像星河!交警已经去‘矩阵’网咖和家里了,还没信儿…”
“嗡——” 横超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全靠林慈抓着才没瘫软下去。后座!甩飞!伤重!像星河!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钩子,狠狠拽住他早已绷到极限的神经!星河冲出去时那不管不顾的样子… 如果后座真是他… 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扼住了喉咙,窒息感让他喘不上气。仿佛看到儿子浑身是血、躺在冰冷马路上的景象… 这比任何工程灾难都恐怖万倍!
“不…不会的…星河不会…” 他无意识地呢喃,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那冰冷的因果链条(**十二因缘的具象化**)在脑海中疯狂转动:**可怕的“触”(噩耗、想象) -> 灭顶的恐惧和绝望(苦受) -> 强烈的排斥、否认和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嗔恚、取)…** 他想冲进手术室,想揪住交警问个明白,想立刻把星河找出来… 那股执取的力量像失控的引擎,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精神堤坝即将崩溃的瞬间,昨夜那微弱的、如同沉入深海的“南无阿弥陀佛”的意念,竟顽强地挣扎着,浮现在他混乱的意识表层。
“南…无…阿…弥…陀…佛…” 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在这巨大的恐惧风暴中心,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在心中默念出来!没有祈求奇迹,没有奢望平安,仅仅是…**抓住**!抓住这唯一能想到的、似乎能让他稳住一丝心神的东西!如同即将灭顶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漂过的浮木!
奇妙的是,当这句佛号在心间艰难地、完整地升起时,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洪流,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 **缓冲**了一下。恐惧的巨浪依旧滔天,猛烈拍打着他的心神。但就在佛号升起的刹那,在那股巨浪与他“能知”的心之间,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微薄、却真实存在的… **缝隙**。
就在这恐惧被佛号“缓冲”出的短暂缝隙里,横超那被慌乱淹没的工程师理性,猛地抓住了林慈刚才话中的一个关键信息:“后座的人…飞出去了…伤得很重…但**没生命危险**,**神志不清…暂时无法确认身份**!”
**没生命危险!暂时无法确认身份!**
这个信息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厚重的恐惧迷雾!是啊!目击者只是“模糊看到像”,伤者“神志不清无法确认”!那意味着,后座是星河,**并非定论**!还有希望!星河可能只是负气出走,躲起来了!他可能…还安全!
这个认知带来的微弱希望,如同氧气注入濒死者的肺腑。横超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他反手紧紧握住林慈冰凉的手,声音依旧颤抖得厉害,却多了一丝竭力维持的镇定:“慈…慈,听我说!后座…还没确认!星河…星河可能没事!他可能只是…只是躲起来了!我们…不能先垮掉!”
林慈被他眼中陡然升起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光芒震了一下。她用力回握他的手,点了点头,眼神也重新凝聚起医生的坚韧:“对!还没确认!星河可能没事!阿超,撑住!交警还在查,我们要配合!星河…星河也需要我们稳住!”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愤怒的咆哮从急诊大厅门口炸开:“我儿子呢!陈帆!我的帆帆在哪里!是谁!是谁害了他!” 一个身材魁梧、双目赤红得像要滴血的中年男人(陈帆父亲陈大勇)在几个亲友的拉扯下冲了进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一眼看到了穿着校服的老师,也看到了横超和林慈,如同找到了发泄口,猛地挣脱亲友,带着一股蛮力扑了过来!
“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家那个小畜生星河!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害了我儿子!” 陈大勇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横超脸上,巨大的拳头裹着风声直冲横超面门!周围的交警和保安惊呼着冲上来阻拦。
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指责如同新的“触”境!横超的心猛地一缩,恐惧和屈辱感(苦受)瞬间冲顶,本能地想要辩解、想要推开对方(嗔恚、取)!但就在情绪即将爆发的刹那,那句在心间盘旋的佛号再次升起:“南无阿弥陀佛…” 如同一阵微凉的清风,拂过即将燎原的火星。
他清晰地“看到”了陈大勇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痛苦和绝望(他的苦受),看到了这位父亲失去理智的根源(爱子心切,集)。在佛号的“缓冲”下,横超没有后退闪避,也没有迎上去对抗。他迎着陈大勇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双手合十,然后深深弯下了腰,声音沉重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力量:“陈先生!对不起!现在天大的事,是陈帆的命还在抢救台上!请您冷静!相信医生!如果…如果真是星河的错,我们全家,绝不推卸!但现在,求您…给孩子一个机会!”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将所有人的焦点死死拉回手术室里的生命。
横超这出人意料的反应,尤其是那个带着明显佛教意味的“合十”动作和沉痛却坚定的道歉,让暴怒中的陈大勇猛地一滞!那饱含痛苦和绝望的拳头,最终没有落下,而是像耗尽力气般,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被亲友死死抱住,瘫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目光死死胶着在手术室那刺眼的红灯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横超直起身,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紧贴着皮肤。刚才那一刻,是佛号的力量吗?还是绝境中爆发的本能?他分不清。但他真切地感受到,当恐惧和愤怒的巨浪排山倒海般压来时,那句看似简单的佛号,真的能在心湖中撑开一个微小的“**不被完全淹没**”的空间,让他得以在那个缝隙里,找回一丝清明,做出相对清醒和…或许更接近“善”的选择。
时间在煎熬中粘稠地流淌。横超和林慈紧挨着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像两尊石像。林慈的手机不时震动,是医院内部关于手术进展的简短通报,每一次屏幕亮起都让两人的心猛地揪紧。横超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林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冰冷的汗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横超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不再是为了寻求某种神秘的依靠,更像是一种机械的、维持自己神智不彻底崩溃的锚点,一种在绝望汪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佛号如同微弱但持续的心跳,在恐惧的滔天巨浪中顽强地搏动。他不再奢望佛号能立刻带来奇迹(比如星河平安出现、陈帆脱离危险),他只是…**抓住它**。如同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的夜海中,水手死死抱住桅杆,不为平息风浪,只为不让自己被彻底吞噬。这份持名,笨拙、机械,甚至带着浓重的绝望底色,却成为他在这炼狱般的等待中,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抓住的修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急诊大厅的门再次被推开。两名交警带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星河!
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眼神空洞失焦,脚步虚浮踉跄。身上没有明显的血迹,但那件价格不菲的运动外套沾满了灰尘和草屑,手肘处有明显的擦伤和淤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壳。
“星河!” 横超和林慈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扑了过去!林慈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瞬间决堤,双手颤抖着在他身上摸索检查。横超则死死抓住儿子冰凉的肩膀,声音嘶哑紧绷:“你去哪了?!你没事吧?!陈帆呢?后座是不是你?!”
星河被父母摇晃着,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当看清父亲焦急到扭曲的脸庞和母亲满脸的泪水,又对上不远处陈大勇那如同淬毒利刃般的血红目光时,巨大的恐惧和…深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愧疚感终于彻底爆发!
“哇——” 他猛地推开母亲,像个迷途后受尽惊吓的孩子般崩溃大哭起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不是我…呜呜…不是我害的…是陈帆…他非要骑…骑那么快…我说危险…他不听…呜呜…撞了…我…我被甩出去了…摔在绿化带里…头好晕…好怕…怕死了…就…就跑了…躲起来了…呜呜呜…爸!妈!我不是故意的!陈帆他…他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死啊!呜呜呜…” 他语无伦次,哭得撕心裂肺,将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后怕和沉重的负罪感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真相大白!后座是星河!他受伤不算太重(擦伤、轻微脑震荡),但在事故发生后,因极度恐惧选择了逃避!
横超和林慈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回了肚子里——至少儿子活着,身体没有大碍!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更冰冷的现实:星河是事故的参与者,他的逃避行为性质极其恶劣!陈帆此刻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重伤,星河负有不可推卸的道义责任,甚至可能面临法律的严厉审视!
陈大勇听到星河的哭诉,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再次暴跳如雷,睚眦欲裂:“小畜生!果然是你!你害了我儿子!你还敢跑!我打死你!” 他咆哮着又要冲过来,被早有准备的交警和保安死死拦住。场面再次陷入混乱和哭骂的漩涡。
横超没有再去管陈大勇的咆哮,也没有立刻责备已经崩溃的儿子。他扶住浑身发软、几乎站不住的林慈,看着眼前痛哭流涕、被巨大负罪感彻底压垮的星河,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对儿子人身安全的恐惧(苦受)暂时退去,但新的、更复杂的“苦”感——对儿子前途未卜的沉重担忧、对手术室里陈帆生命的揪心祈祷、对即将到来的巨额赔偿和法律后果的如山压力、以及深深的失望和无力感——如同更粘稠、更冰冷的泥沼,将他紧紧包裹。
“南无阿弥陀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中再次默念。这一次,佛号带来的不再是恐惧风暴中的缓冲,而是一种…带着深切悲悯的沉重感。他清晰地看到了儿子身上的“苦”(恐惧、愧疚、即将到来的惩罚阴影),也看到了陈帆父子身上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苦”(重伤、绝望、愤怒)。这纷扰的世界,苦海无边,众生皆在各自业力因果的洪流中挣扎沉浮,无人能真正幸免。
他走到还在痛哭颤抖、几乎蜷缩成一团的星河面前,没有怒斥,只是蹲下身,双手用力按在儿子冰冷颤抖的肩膀上,目光沉静而有力地看进他充满恐惧、悔恨和迷茫的眼睛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星河,看着我!哭没用!躲更没用!现在,像个能扛事的人!把你看到的、经历的,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告诉警察!不许再有半点隐瞒!陈帆还在里面,生死未卜!他的命,比你的害怕重要一万倍!听清楚没有?!”
星河被父亲从未有过的、混合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某种深沉力量的目光震慑住了,哭声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抽噎。他看着父亲眼中映出的自己那狼狈不堪的影子,看着不远处手术室门上那如同审判之眼般刺眼的红灯,看着陈大勇那刻骨铭心的仇恨目光… 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像巨石般压得他几乎窒息。他哆嗦着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在父亲沉静目光的逼视下,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除了恐惧,终于有了一丝认命的灰败。
横超站起身,示意等候在一旁的交警可以带星河去问话了。他扶着几乎虚脱、靠在他身上的林慈重新坐下。手术室的灯,依旧冰冷地亮着,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注视着人间这场由冲动、恐惧和无常交织而成的悲剧。
“南无阿弥陀佛…” 横超再次在心中默念。这句圣号,经历了恐惧风暴中的救命稻草,混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