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画魂
檐角铁马在渐密的雨雾中叮咚作响。沈知白立于”墨雨轩”的朱漆门槛内,望着天井里那株老梅树上凝结的雨滴。水滴沿着梅枝缓缓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每一滴都映着《千里江山图》才有的幽邃青绿。
“师姐又在发呆。”身后传来清朗的少年嗓音。崔白捧着素绢伞走来,伞面上墨迹淋漓,绘着《林泉高致》中的山石纹样,”裴师兄说今日雨水,该去醉仙楼尝新酿的’惊鸿酿’了。”
沈知白指尖轻触伞面,墨色竟在雨中晕染开来,化作烟岚浮动:”这伞…”
“仿的郭熙笔意。”崔白得意地眨眼,伞骨一转,二十四根竹骨上阴刻的节令纹样在雨中清晰可辨,”每根伞骨对应一个节气,今日雨水,这根会渗出松烟墨香。”
话音未落,街角传出一袭玄色身影。裴砚之执伞而来,伞面是罕见的”雨过天青”色,边缘缀着细密的冰裂纹。他腰间悬着块残缺的青铜鱼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千里江山图》的摹本有异。”裴砚之声音低沉,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今晨整理沈师遗物时,发现画中多了几处本不该有的笔墨。”
沈知白展开画轴,雨水沾湿指尖,画上墨迹竟随水汽浮动起来。她瞳孔微缩——群山深处,一抹朱砂勾勒的亭台轮廓正逐渐显现。
“这不是父亲的笔法。”她指尖轻颤,”倒像是…”
“《宣和画谱》记载的’隐线描’。”崔白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画纸,”用明矾水调朱砂勾勒,遇水方显。你们看这亭台形制——分明是前朝’听雨阁’的模样!”
三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惊疑。沈知白父亲生前任翰林图画院待诏,临终前将这幅摹本与真迹一同封存,如今真迹下落不明,摹本却现异象。
“醉仙楼。”裴砚之突然道,”掌柜赵胥是前朝御厨后人,精通二十四节气饮馔。他酿的’惊鸿酿’,配方来自《东京梦华录》。”
雨水渐急,三人撑伞穿行在金陵城的街巷中。沈知白的素绢伞上,崔白绘制的山石纹样遇雨舒展,竟在伞面流转成完整的《早春图》。裴砚之走在前方,玄色大氅被雨水浸透,泛出深海般的暗蓝。
转过西市口,醉仙楼的鎏金匾额已在雨中显现。楼前站着个驼背老翁,正用长柄竹勺搅动粗陶酒瓮,浓郁的酒香混着松针清气扑面而来。
“松针雪酿。”老翁抬头,浑浊的眼中映着漂浮酒面的雪粒,”去岁冬至取梅梢最净的雪,埋地百日,今日雨水启封。”
裴砚之抛出一枚铜钱,老翁接住细看,铜钱背面赫然刻着微型的浑天仪纹样。他脸色微变,躬身让开道路。
醉仙楼内光线昏暗,二十四盏节气花灯悬于梁上,却只点亮了代表雨水的那盏——青玉雕琢的”獭祭鱼”灯。柜台后,赵胥正用犀角簪挑着本账册,见三人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裴大人,沈姑娘,崔公子。”他放下簪子,指尖沾着的朱砂在账册上洇开如血,”可是为’惊鸿酿’而来?”
沈知白注意到他腕上戴着一串骨珠,每颗都刻着微型的节气物候图。其中代表雨水的那颗,纹样竟与《千里江山图》上新显的亭台轮廓一模一样。
“听闻赵掌柜新得了批前朝酒器。”裴砚之不动声色地挡在沈知白身前,”其中可有’金瓯永固杯’?”
赵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裴大人说笑了。那等御用之物,怎会流落民间?”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个青瓷酒壶,”今日雨水,宜饮’鸿雁来’。”
酒液倾入杯中,色泽青碧,香气清冽。崔白突然按住沈知白手腕:”师姐且慢。”他从怀中取出根银针探入酒中,针尖瞬间泛起诡异的蓝光。
“松烟墨毒!”裴砚之厉喝,玄铁扇”唰”地展开,扇骨边缘寒光闪烁,”《本草衍义》载,此毒遇银显蓝,混入酒中无色无味。”
赵胥脸色骤变,猛地拍案!柜台暗格弹开,露出柄形如弯月的金色短刀。他刚触及刀柄,沈知白已抖开画轴,雨水沾湿的画面突然迸发出刺目金光!《千里江山图》上的亭台轮廓化作实质的金线,如网般罩向赵胥!
“砰!”
楼板突然炸裂!一个黑衣人破木而出,手中乌光直取沈知白咽喉!裴砚之扇面横挡,”叮”的一声脆响,乌光显形——是枚淬毒的透骨钉。黑衣人见偷袭不成,一把拽住赵胥后领,撞窗而出。
“追!”崔白刚要跃出,却被裴砚之按住肩膀。顺着师兄目光看去,沈知白手中的画轴正在雨中燃烧,却不是化为灰烬,而是显露出更多隐藏的线条——群山深处,一条小径蜿蜒通向那座朱砂亭台,旁边题着蝇头小楷:”听雨阁中藏璇玑”。
“《林泉高致》的藏画诀!”崔白惊呼,”这是真迹的线索!赵胥方才…”
话音未落,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透过雨幕,可见一队金吾卫正包围醉仙楼,为首者手持鎏金令牌,高喊:”奉旨查抄逆党!闲杂人等速退!”
裴砚之迅速卷起画轴塞入怀中:”从地窖走。”他引着二人冲向后院,路过酒瓮时,沈知白瞥见老翁已不见踪影,瓮中酒液上漂浮的雪粒,竟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地窖阴暗潮湿,堆满贴着节气标签的酒坛。崔白突然停在一排”惊蛰”酒坛前:”你们闻到了吗?”他掀开坛盖,浓烈的药香中混着一丝铁锈味,”是血梅蜜!《北辕录》记载的禁药!”
裴砚之蘸取少许酒液抹在扇面,星图纹样遇酒显形,竟勾勒出皇城轮廓:”难怪近日多位官员暴毙…这酒专供…”
“小心!”沈知白突然推开二人。一道乌光擦着她鬓角掠过,钉入身后酒坛。坛身”咔嚓”裂开,流出猩红液体。地窖阴影处,驼背老翁缓缓走出,手中不再是竹勺,而是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剑。
“沈姑娘好眼力。”老翁的声音突然变得清越,佝偻的身躯渐渐挺直,”可惜知道的太多。”他剑尖指向三人,”交出画轴,留你们全尸。”
裴砚之冷笑:”装神弄鬼。”玄铁扇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老翁挥剑格挡,金铁交鸣声中,他脸上的人皮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年轻的面容。
“是你!”崔白突然认出,”前年失踪的翰林画院待诏周昉!”
老翁——不,周昉见身份败露,剑势陡然凌厉。沈知白趁机抖开残余画轴,借地窖渗水显出一角真迹:”师弟!《林泉高致》的’雨点皴’!”
崔白会意,从袖中掏出支毛笔,蘸取酒液在墙面疾书。墨迹遇水晕染,竟化作万千雨点,将周昉困在其中。裴砚之趁机收回玄铁扇,扇骨中射出三枚银针,精准刺入周昉手腕要穴。
短剑坠地,周昉踉跄后退,撞翻一排酒坛。猩红液体漫过地砖,竟显出一幅血色的皇城舆图。他惨笑着摸向怀中:”你们阻止不了…惊鸿宴已开…”
“砰!”
一声闷响,周昉胸前突然爆开团血花。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乌光——正是方才射向沈知白的那类透骨钉。地窖暗处,一个模糊身影一闪而逝。
沈知白扶住倒下的周昉,后者嘴唇蠕动,鲜血不断涌出:”画…不是目标…他们…要改《授时历》…” 话未说完,头已无力垂下。
裴砚之检查伤口,面色凝重:”灭口。这钉上淬的是’梅魄霜’,《考工记》记载的奇毒。”他看向血泊中的皇城舆图,”惊鸿宴…莫非是…”
“二十四节气宴。”崔白声音发颤,”《武林旧事》记载,前朝亡国前,宫中曾办过一场…宴后不久,金兵破城…”
地窖外,金吾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知白拾起周昉掉落的短剑,剑柄缠着的丝线上沾着特制朱砂——与《千里江山图》摹本上显现的朱砂亭台如出一辙。
“去听雨阁。”她握紧短剑,剑身映出她决绝的眼神,”真迹里一定藏着更多秘密。”
三人从地窖暗门潜出时,雨势渐歇。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抹晨曦穿透云层,照在醉仙楼高悬的”獭祭鱼”灯上。青玉灯罩内,烛火突然爆出个灯花,映得灯上鱼纹宛如活物,张口欲噬。
2 听雨阁
沈知白站在”听雨阁”残破的飞檐下,指尖拂过斑驳的栏杆。这座前朝皇室藏书楼早已荒废,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诉说着尘封的秘密。
“师姐,这边!”崔白的声音从阁楼深处传来。他举着盏龟钮铜灯,灯光映照下,墙壁上显露出模糊的壁画痕迹——正是《千里江山图》的局部。
裴砚之蹲在墙角,玄铁扇轻轻敲击地砖。当敲到第七块时,砖面传来空响。他手腕一翻,扇骨中弹出根细如发丝的钢针,插入砖缝轻轻一挑。
“咔嗒。”
地砖应声掀起,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寒气夹杂着陈旧墨香扑面而来。沈知白接过铜灯,灯光照见洞口石阶上厚厚的灰尘中,有几个新鲜的脚印。
“有人先我们一步。”裴砚之眉头紧锁,指尖轻触脚印边缘,”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崔白突然指向洞口石壁:”看这个!”灯光移去,只见壁上刻着个微型的浑天仪图案,与裴砚之鱼符上的纹样一模一样。图案下方,一行小字隐约可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
“《尚书·舜典》…”沈知白呼吸一滞,”父亲常说的那句…”
三人顺着石阶谨慎下行。阶梯呈螺旋状,墙壁上镶嵌的琉璃片折射灯光,在黑暗中形成星图般的微光。沈知白数着台阶,到第二十四级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圆形石室,中央矗立着座青铜星晷,晷面上镌刻着精细的二十四节气分界。四周墙壁上挂满画卷,最显眼的位置,一幅长约两丈的绢本山水在琉璃灯的照射下泛着幽光——正是《千里江山图》真迹!
沈知白刚要上前,裴砚之突然拽住她手腕:”等等。”他指向地面,星晷投下的影子边缘,几不可见地闪烁着银光。崔白从怀中掏出把铜钱抛过去,铜钱触及银光的瞬间,”嗤”地化为青烟。
“星芒阵。”裴砚之声音凝重,”《梓人遗制》记载的机关,借星晷光影触发。”
崔白绕着星晷观察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惊蛰!今日节气!”他指向晷面上对应的刻度,”《月令七十二候图》说惊蛰三候: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这机关定与物候有关!”
沈知白会意,从腰间香囊取出三枚桃仁,按三候方位摆放在星晷周围。裴砚之则调整铜灯角度,让光线聚焦在”惊蛰”刻度上。随着”咔”的一声轻响,星芒阵银光骤敛。
三人小心接近真迹。近距离观察下,这幅《千里江山图》比摹本更加气势磅礴,山峦间云雾缭绕,江水浩渺,笔触间隐约可见金粉勾勒。沈知白指尖轻触画面,突然停在某处山峰——那里有个极细微的朱砂标记,形如雨滴。
“是父亲的手笔!”她声音发颤,”他常在山石皴纹中点朱砂为记。”
裴砚之凑近细看,玄铁扇突然自行震颤起来。他脸色一变,迅速展开扇面,只见扇骨上镶嵌的七枚玉片正发出微弱光芒,排列成北斗形状指向画中某处。
“扇骨是沈师所赠…”他沉声道,”玉片乃陨星碎片,遇特殊墨色会共鸣。”
沈知白顺着指引看去,那是画中一座不起眼的孤峰,峰顶有座小亭。她取出周昉的短剑,用剑尖轻点亭子,朱砂标记突然化开,露出底下隐藏的金线——勾勒出个精巧的机关图样。
“《营造法式》的斗栱结构!”崔白惊呼,”这亭子是个机关模型!”
正当三人专注解密时,石室入口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中,数个黑衣人持刀涌入,为首者戴着青铜面具,声音嘶哑:”交出星晷密钥!”
裴砚之将沈知白护在身后,玄铁扇横在胸前:”什么密钥?”
面具人冷笑,突然抛来个物件——是块残缺的青铜鱼符,与裴砚之腰间那块正好能拼合!”别装糊涂,裴大人。沈石溪死前把鱼符一分为二,你这块指向星晷,他那块藏着改历的秘密!”
沈知白闻言如遭雷击。父亲临终前确实交给她半块鱼符,说是家传之物,要她好生保管…
“师姐小心!”崔白的喊声惊醒她的思绪。面具人已挥刀劈来,刀风凌厉。裴砚之扇面格挡,金铁交鸣声中,面具人突然变招,刀尖挑向沈知白腰间锦囊!
“嗤啦——”
锦囊被划破,半块青铜鱼符掉落在地。面具人刚要抢夺,沈知白已抢先拾起。两块鱼符靠近的瞬间,青铜星晷突然发出”咔咔”的机关转动声,晷面缓缓倾斜,露出底下的暗格!
面具人见状大喜,攻势更加凶猛。裴砚之肩头被刀锋擦过,鲜血浸透玄色衣袍。崔白抓起铜灯砸向敌人,灯油泼洒,瞬间燃起大火。混乱中,沈知白扑向星晷,将两块鱼符合一插入暗格锁孔。
“轰隆隆——”
整座石室剧烈震动,墙壁上的画卷纷纷坠落,《千里江山图》真迹竟从中间裂开,露出夹层中的一卷羊皮纸!沈知白刚抓住羊皮纸,头顶突然砸下块巨石。千钧一发之际,裴砚之飞身将她推开,自己却被碎石擦中后背,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面具人趁机夺过半块鱼符,狂笑着冲向出口:”有了这个,主上就能…” 话音戛然而止,一柄短剑从他前胸透出——竟是去而复返的崔白!
“师弟!”沈知白扶起裴砚之,震惊地看着平日温文尔雅的崔白此刻眼神凌厉如刀。
崔白拔出短剑,声音冰冷:”周昉的剑,果然淬了’梅魄霜’。”他踢了踢面具人的尸体,”这些人都是’惊鸿宴’的爪牙,专为篡改《授时历》而来。”
裴砚之喘息着指向羊皮纸:”看看…沈师留下了什么…”
沈知白展开羊皮纸,上面用特殊墨水绘着复杂的星象图和二十四节气对应表。边缘处,父亲熟悉的笔迹写道:”永徽九年,钦天监测得北斗偏移,紫微暗淡。宰相命改《授时历》,提前惊蛰,延后谷雨,乱四时之序…”
“他们要让农事失时!”崔白倒吸凉气,”《齐民要术》说’不知四时,五谷不熟’…”
裴砚之突然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不止…农事…惊蛰雷动,万物复苏…若提前,春汛未至…”
沈知白猛然醒悟:”堤坝未固!他们是要——”
“水淹江南。”崔白接话,脸色惨白,”就像前朝靖康年间的黄河决口…”
石室再次震动,更多碎石从顶部坠落。裴砚之强撑起身:”先离开这里!”三人带着羊皮纸冲向出口,身后《千里江山图》真迹在火光中渐渐化为灰烬。
爬出听雨阁时,惊蛰的第一声春雷正好炸响。沈知白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手中羊皮纸被雨水打湿,显露出更多隐藏的线条——一张覆盖整个江南的水系图,几处关键堤坝被朱砂标记…
“去钱塘堤。”她声音坚定,”惊蛰三日后是春分,他们必在那时动手!”
崔白抹去脸上雨水:”但凭师姐吩咐。不过…”他看向裴砚之血流不止的伤口,”师兄需要疗伤。”
裴砚之摇头,从怀中取出个瓷瓶倒出药丸吞下:”无妨。沈师的’七星续命丹’还能撑三日。”他望向南方,”春分前必须赶到。”
三人离开听雨阁废墟时,谁也没注意到,阁楼最高处的残破窗棂后,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注视着他们的背影。那人手中把玩着从面具人身上取下的半块鱼符,轻声自语:”春分…祭日…好戏才刚开始…”
3 裂帛
钱塘江畔的驿道上,一辆青篷马车在雨中疾驰。车轮碾过泥泞,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帘上”墨雨轩”三个褪色的字。沈知白掀开车帘,潮湿的江风夹着鱼腥味扑面而来。远处堤坝如卧龙蜿蜒,几个蚂蚁般的人影正在堤上来回巡视。
“明日就是春分。”她收回目光,看向车内。裴砚之靠在厢壁上,玄色外衣下的绷带渗出暗红。崔白正用银针为他施针,针尾缀着的青玉珠随马车颠簸微微晃动。
裴砚之突然睁眼,一把按住崔白手腕:”针法不对。”他声音虚弱却锐利,”《针灸甲乙经》载,气海穴当斜刺三分,你这一针再深半分就…”
“师兄多虑了。”崔白轻笑,手腕灵巧一转,针尖在将刺未刺之际陡然停住,”我用的不是汉医针法,是南诏’碧玉引’。”他指尖在针尾一弹,青玉珠突然亮起微光,”《蛮书》记载,此法可引地脉灵气疗伤。”
沈知白注视着那枚泛着异光的玉珠——这绝非寻常医具。她想起听雨阁中崔白手刃面具人的狠辣,心头疑云更浓。这个整日捧着《林泉高致》临摹的师弟,何时学了南诏秘术?
马车突然急刹。外面传来马匹惊恐的嘶鸣,接着是车夫坠地的闷响。裴砚之瞬间绷直身体,玄铁扇滑入掌心。崔白则无声贴近车窗,指尖多了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哗啦——”
车顶篷布突然被利刃划开,雨水倾泻而下。透过裂口,可见数个黑衣人倒挂在道旁古树枝桠间,手中弩箭泛着幽蓝寒光。
“梅魄霜!”裴砚之厉喝,扇面”唰”地展开护在沈知白头顶。几乎同时,弩箭破空声响起!三支毒箭钉入车厢底板,木料瞬间泛起诡异的青灰色。
崔白袖中银针激射而出,窗外传来惨叫。他趁机踹开车门,拽着沈知白跃出车厢。裴砚之断后,玄铁扇舞成一片乌光,格开追来的箭矢。
三人刚落地,道旁芦苇丛中又窜出五个刀手。为首者戴着熟悉的青铜面具,刀法却比听雨阁那位更加狠辣。裴砚之因伤动作稍滞,肩头再添新伤,血染玄衣。
沈知白摸向腰间短剑——周昉那柄淬了梅魄霜的凶器。剑刚出鞘,面具人突然变招,刀锋转向她手腕!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从她耳畔掠过,精准击中面具人持刀的手腕。
“当啷!”钢刀落地。沈知白回头,见崔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支青玉笔,笔尖滴落墨汁般的液体。面具人捂着手腕惨叫,伤口处竟浮现出蛛网状的青纹。
“《林泉高致》的’雨点皴’…”沈知白瞳孔骤缩,”不是画法,是毒术!”
崔白不答,玉笔连点,剩下四个刀手相继倒地。每个死者身上都出现奇特的青斑,排列如山水画中的皴法笔触。他转身扶起裴砚之,声音异常平静:”南诏巫医善用百草炼毒,我少时随母亲学过。”
裴砚之盯着崔白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扯开他衣领——锁骨下方,一个青色刺青赫然在目:简化版的《千里江山图》轮廓,中央是南诏王室独有的金翅鸟纹样!
“南诏遗族…”裴砚之冷笑,”难怪识得’碧玉引’。”
崔白拍开他的手,整好衣襟:”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他指向江堤,”看那边。”
透过雨幕,可见堤坝上多了几个穿蓑衣的身影,正往石缝中填塞什么。沈知白瞬间明白——他们在埋火药!羊皮纸上标记的决堤点就在此处!
“必须阻止他们!”她刚要冲出,裴砚之却拽住她:”等等!”他指向更远处的江面,一艘挂着钦天监旗帜的官船正破浪而来,”春分祭日的观测船…时机太巧了。”
崔白眯起眼睛:”船上有人持浑天仪…是在等决堤后观测水势!”他冷笑,”好个’改历’,分明是要借春分大潮制造天灾假象!”
三人借着芦苇掩护向堤坝摸去。雨越下越大,江水开始不安地翻涌。堤上蓑衣人已完成埋药,正扯着引线退向一艘小舟。
沈知白数了数敌人——八个,腰间都配着与面具人相同的弯刀。她握紧短剑,低声道:”我去切断引线,你们…”
话音未落,江心官船突然传来沉闷的号角声。接着是令他们毛骨悚然的动静——船侧打开个暗门,数具缠着水草的浮尸被推入江中!尸体随波逐流,很快被冲向堤岸。
“是…疫尸!”崔白声音发颤,”《瘟疫论》记载,水淹后若现浮尸,必生大疫。他们是要…”
裴砚之脸色铁青:”制造天灾人疫的假象,逼朝廷南迁。”他握扇的手因愤怒而发抖,”就像靖康年间的黄河决口!”
沈知白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四时乱,江山倾…”原来他早预见到这场阴谋!她再不犹豫,短剑出鞘冲向堤坝。裴砚之和崔白紧随其后。
蓑衣人发现他们,立刻拔刀迎战。沈知白剑招虽不精妙,但短剑上的梅魄霜见血封喉,很快放倒两人。裴砚之伤势影响身法,仍以扇为刃,招招直取要害。最惊人的是崔白,那支青玉笔在他手中犹如活物,点、戳、扫、划间,敌人纷纷倒地抽搐,皮肤上浮现诡异的山水纹路。
沈知白趁机扑向引线。火药线已被点燃,火花在雨中顽强地窜向堤坝。她举剑欲斩,突然背心一凉——一柄钢刀穿透雨幕,狠狠刺入她肩胛!
“师姐!”崔白的惊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沈知白踉跄跪地,看见自己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泥水中晕开成刺目的红。剧痛中,她恍惚想起父亲教她调朱砂的情景:”…朱者,正色也,如血如日,可破诸邪…”
“嗤!”
短剑突然变得滚烫!剑柄缠着的丝线吸收了她的血,朱砂融化,顺着剑身流淌。沈知白福至心灵,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短剑刺入引线旁的泥地!
“轰——!”
一声闷响,不是来自火药,而是来自地下!以短剑为中心,数道裂纹如蛛网般在堤面蔓延,裂纹中渗出朱红色的液体——是融化的朱砂混着她的血!这些液体遇到火药引线,瞬间将其凝固成赤红色的晶体。火花在晶体上挣扎几下,熄灭了。
蓑衣人见状大骇,纷纷后退。官船上响起急促的锣声,浑天仪被匆忙收起。沈知白模糊的视线中,裴砚之的玄铁扇划过最后一名敌人的咽喉,血花在雨中绽放如墨梅…
“师姐!坚持住!”崔白的声音忽远忽近。她感觉有人将自己抱起,青玉笔的凉意点在伤口周围,灼痛稍减。裴砚之的脸出现在视野上方,比平日更加苍白:”知白,看着我的扇子…”
玄铁扇在她眼前展开,扇面上星图流转。沈知白认出这是父亲常摆的”春分星象图”。她突然明白裴砚之要做什么——以星图为引,为她调息导气!
随着星图转动,她体内乱窜的痛楚渐渐平复。崔白的玉笔配合星图走势,在伤口周围点出七处穴位,形成个小北斗。奇妙的是,渗出的血在玉笔引导下,竟在皮肤上勾勒出幅微缩的《早春图》!
“以血为墨,以脉为皴…”崔白喃喃道,”师姐果然是沈师血脉…”
当最后一笔完成,沈知白突然咳出一口淤血,呼吸顿时顺畅许多。她虚弱地望向江面,官船正在雨幕中远去,而那些浮尸…
“尸体呢?”她挣扎着坐起。江面上空空如也,哪还有浮尸的影子?
裴砚之扶住她:”是幻术。《东京梦华录》提过,金人巫师善用’水月镜花’之法惑众。”他指向正在退潮的江水,”春分未至,大潮未起,他们只能虚张声势。”
崔白正在检查那些蓑衣人,突然从领头者怀中摸出块铜牌:”果然是’惊鸿宴’!”牌上阴刻着宴席图,二十四席位对应二十四节气,其中春分席上摆着个微型的决堤模型。
沈知白接过铜牌,指尖触到春分图案时,铜牌突然裂开,露出夹层中的绢纸。纸上寥寥数语:”春分祭日,浑天授时。堤决三尺,水漫九重。”
“不是钱塘堤…”她猛地抬头,”是皇陵旁的九重堰!他们要在春分祭日大典上决堤淹陵!”
裴砚之脸色剧变:”明日辰时,陛下将率百官至皇陵行春分祭…若九重堰决口…”
崔白已经起身收拾药囊:”从这里到皇陵,连夜赶路还来得及。”他看了眼沈知白的伤势,欲言又止。
“我没事。”沈知白强撑着站起来,短剑仍钉在堤上,剑身朱砂已凝固成赤红的晶体,在雨中闪闪发光。她突然想起什么,转向崔白:”师弟,你那’雨点皴’的毒…可有解药?”
崔白怔了怔,从囊中取出个青瓷瓶:”梅魄霜的解药…你早就知道?”
“听雨阁里,你杀面具人时用的就是此毒。”沈知白接过药瓶,”周昉剑上的毒,与你的同源。”她看向裴砚之,”师兄的伤…”
裴砚之摇头:”我中的是普通刀毒。”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崔白,”倒是师弟的身份,该说清楚了。”
雨势渐小,崔白望着江面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母亲是南诏最后一位公主,善绘事,尤精毒术。南诏灭国后,她被献给宋室为奴,途中被沈师所救…”他扯开衣襟,露出完整的刺青——金翅鸟下方,还有行小字:”林泉高致,雨露均沾”。
“《林泉高致》是母亲唯一带出的南诏秘典。”崔白声音低沉,”沈师收我为徒,是为保护,也是为…”
“破解其中的毒术与机关。”裴砚之接话,”沈师早怀疑’惊鸿宴’与南诏遗毒有关。”
沈知白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南诏画谱,恍然大悟。她拔出短剑,剑身朱砂已耗尽,但锋刃依旧寒光凛冽:”先去皇陵。南诏的事…等阻止决堤后再细说。”
三人沿着驿道疾行,途中换了匹马。春分前夕的夜格外漫长,雨停后,东方迟迟不见曙光。沈知白注意到,沿途村落异常安静,连犬吠声都没有。
“太静了…”裴砚之勒马缓行,”像是人都被…”
“清空了。”崔白指向路旁一家客栈,门板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落款是三日前的雨水节气,”他们在驱赶皇陵周围的百姓。”
沈知白心头一紧。羊皮纸上说”堤决三尺,水漫九重”,但若水量足够,决口何须三尺?除非…水势本身会异常汹涌!
“春分潮…”她突然明白,”他们改了历法,让春分提前,正好赶上大潮!”
裴砚之猛抽马鞭:”必须在卯时前赶到九重堰!”
当皇陵的轮廓在晨曦中显现时,三人同时倒吸凉气——九重堰上,数十个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加固堤坝,监工的赫然是钦天监的官员!看似寻常的防汛准备,但沈知白敏锐地发现,那些”工匠”的锤凿落点,全在堰体最脆弱的接缝处!
“伪装成加固,实则在埋药…”裴砚之冷笑,”好个瞒天过海。”
崔白眯起眼睛:”监工里有个穿紫袍的…是礼部侍郎赵德全!春分祭典由他主持!”
沈知白记起羊皮纸上的名单,赵德全正是主张改历最力的官员之一。她观察四周地形:”我们从西侧树林接近。崔白,你的毒能放倒多少人?”
崔白检查玉笔:”笔中毒液只够三人。”他犹豫片刻,”但若用’雨点皴’的心法,可以…”
“不可!”裴砚之厉声打断,”《林泉高致》的杀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崔白却已翻身下马:”师姐为我争取半刻钟。”说完隐入树林。
沈知白与裴砚之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头行动。她绕到堰体东侧,故意踢落块山石。响动引来两个”工匠”,她佯装迷路的村女,短剑却已悄然出鞘。
“小姑娘,这里危险…”为首者刚开口,咽喉已多了道血线。另一人刚要喊叫,裴砚之的玄铁扇从暗处飞来,削去了他半片头颅。
更多敌人被惊动,呼啸着包围过来。沈知白背靠堰体,短剑在晨光中划出道道寒芒。裴砚之守在她身侧,扇面星图不知何时变成了”春分杀阵”,每一根扇骨都弹出寸许长的利刃。
就在敌人即将合围之际,一阵奇异的笛声从林中飘来。音调忽高忽低,如同山涧跳跃的水滴。沈知白突然发现,所有敌人的动作都变得迟缓,皮肤上浮现出青色的水波纹路!
“是’雨霖铃’!”裴砚之低呼,”南诏巫乐,闻者血脉凝滞!”
笛声骤急,敌人相继倒地,痛苦地抓挠着喉咙。崔白从林间走出,唇边一支骨笛泛着青光。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角却渗出诡异的血丝。
“快…炸药…”他踉跄着指向堰体。沈知白立刻冲向那些”工匠”的背篓,果然发现捆捆火药!引线已经埋好,只等祭典开始时点燃。
裴砚之检查引线走向,突然变色:”不对!这些火药只是幌子!”他指向水下,”真正的炸药在堰基!水淹上来才会引爆!”
沈知白瞬间明白敌人计划——春分祭典时,潮水上涨触及堰基炸药,造成”天灾”假象。而他们发现的这些,不过是转移视线的诱饵!
“必须拆除水下的…”她话音未落,皇陵方向突然传来号角声。晨雾中,仪仗队的旗帜若隐若现——祭典队伍提前到了!
崔白强撑精神:”我去水下。”他扯下外袍,露出贴身的鱼皮水靠,”南诏人善泅…”
裴砚之按住他:”你已真气逆乱,再入水必死!”他抢过崔白手中的骨笛,”我来吹’雨霖铃’控尸,你去拆药。”
“不行!”崔白急道,”此笛需以南诏血脉催动,外人强吹会…”
裴砚之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竟有个与崔白一模一样的刺青!只是金翅鸟变成了玄鸟,下方的字是”璇玑玉衡,以齐七政”!
“你…也是…”崔白震惊失语。
“半块南诏血,半块汉家骨。”裴砚之苦笑,”沈师当年救的不只你母亲…”
号角声越来越近,不容多言。裴砚之将骨笛凑到唇边,吹出的曲调竟比崔白更加凄厉!远处水面突然翻涌,那些沉尸竟随着笛声缓缓浮起,向着堰基漂去!
崔白不再犹豫,纵身跃入水中。沈知白守在堰上,看着祭典队伍越来越近。最前方的华盖下,她认出礼部侍郎赵德全阴鸷的面容。更令人心惊的是,钦天监正手持浑天仪跟在后面,而仪器的刻度…赫然是提前三日的春分历!
水下传来闷响,接着是剧烈的晃动。沈知白踉跄着扶住石栏,看见崔白的身影在浑浊的水中与什么东西搏斗。突然,一道血线浮上水面…
“崔白!”她失声惊呼。下一刻,堰基处爆出团巨大的水花,崔白破水而出,手中拽着根已熄灭的引线!他脸色惨白如纸,却高举着个湿漉漉的火药包:”拆…拆掉了…”
笛声戛然而止。裴砚之嘴角溢血,踉跄着扶住树干。祭典队伍已到百米开外,赵德全似乎察觉到异常,正指着九重堰方向厉声喝令什么。
“走!”沈知白拽起崔白,裴砚之也强撑着赶来会合。三人跌跌撞撞逃入树林,身后传来官兵的呼喝声…
密林深处,沈知白为二人简单包扎。崔白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裴砚之内力耗尽,连玄铁扇都握不稳。她望着两个身世成谜的同伴,想起父亲临终的嘱托:”…护好画,守好历,等春分后…”
原来父亲早料到这一切。
远处皇陵,春分祭典如期举行。浑天仪转动,礼乐齐鸣。赵德全宣读祭文的声音隐约可闻:”…春分者,阴阳相半也…今历法新定,四时重序…”
沈知白摸出那块裂开的铜牌,夹层绢纸背面还有行小字:”惊鸿宴毕,山河易主”。她突然明白,今日的九重堰只是开始,”惊鸿宴”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崔白在昏迷中呓语:”…谷雨…茶…”沈知白心头一震——二十四节气中,谷雨是下一个关键节点!而父亲生前最爱的,正是谷雨前的”明前龙井”…
裴砚之虚弱地指向东方。晨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皇陵的金顶上。今日春分,昼夜平分。但沈知白知道,真正的黑暗,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