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公文,像一道催命的符咒,贴在了苏文的脑门上。
他看着眼前这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他所有的“技术性拖延”和“专业化搅混水”计划,在吴道成那惊天动地的一“叩”之下,被砸得粉碎。
“你……你……”苏文指着面前还在不停喘气、脸上写满了“求表扬”的吴道成,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吴道成这看似“忠勇”的一击,直接把他从一个可以藏在幕后、从容布局的“棋手”,变成了一个被架在聚光灯下、与猛虎当面对峙的“棋子”。
“大人,下官……下官是不是做错了?”吴道成看着苏文那铁青的脸色,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大祸,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说呢?”苏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事已至此,任何的责备和懊悔都于事无补。
他颓然地坐回躺椅上,大脑却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紧急启动了E计划——“被动式防御与责任转移”。
既然已经被推上了审判台,那就索性换个角色。他决定,从一个“主控官”,变成一个“消极怠工、能力不足、被架空”的“傀儡陪审员”。他要把所有的风头和责任,都让给都察院那帮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们。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苏文,根本没能力审理此等大案,他只是个被推出来凑数的吉祥物。
第二天,都察院与审计办公室的联合会审,在刑部大堂正式召开。
为了配合自己的“傀儡”人设,苏文今天特意穿得格外“寒酸”。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襕衫,脸上也适时地挂上了一副“睡眠不足、心力交瘁”的憔悴表情。他甚至没坐自己的侯爵软轿,而是步行来到了刑部,完美地营造出一个“人微言轻、压力山大”的底层官员形象。
刑部大堂内,气氛森严肃穆。
左都御史,陈英,是一个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老臣。他素以铁面无私、不畏权贵著称,是京城文官集团里最著名的“硬骨头”。
陈英早就听闻了苏文的种种“传奇”,心中本就存着几分好奇。今日一见,看到他这副畏畏缩缩、仿佛还没睡醒的模样,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他有些怀疑,陛下让这么一个看上去“不靠谱”的年轻人来主导此案,是否太过儿戏。
“苏审计官,你来了。”陈英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公事公办。
“下官……下官苏文,见过陈御史。”苏文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声音也细若蚊蝇,将一个“被大场面吓坏了的年轻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陈英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愈发不喜,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主审官旁边一个稍小的位置:“坐吧。今日,你我二人,奉旨会审,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是……是……”苏文连声应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今天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多听,多看,少说话。
很快,嫌犯兵部侍郎王振,被带上了大堂。
王振虽然穿着囚服,但气度不凡,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他深知此案牵连甚广,他的背后,有户部尚书,有安平侯府,有无数利益共同体。他笃定,都察院不敢把他怎么样,所谓的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
审讯开始。
陈英不愧是刑名宿将,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言辞犀利,逻辑严密,将那笔十万两军饷的疑点,一一抛出。
王振则从容应对,一会儿说“账目乃是旧年所记,或有笔误”,一会儿又说“军情紧急,特事特办,程序上或有不合规矩之处,但绝无贪墨之心”,将所有问题都推给了“技术失误”和“特殊情况”,滑得像一条泥鳅。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斗了足足一个时辰,竟是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而苏文,则在自己的座位上,全程“神游天外”。
他一会儿看看房梁上的蜘蛛网,思考着它的结构力学;一会儿又研究着大堂地砖的纹路,盘算着一共有多少种不同的花纹。他甚至还偷偷打了个哈欠,被眼尖的陈英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的表现,落在众人眼中,就是两个字:心虚。
“看来,这苏文果然是个银样镴枪头。平时写写诗、搞搞噱头还行,一到这种真刀真枪的场合,就原形毕露了。”
“是啊,你看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怕是早就被王侍郎的气势给吓破了胆。”
就连犯人席上的王振,也向他投来了轻蔑的一瞥,愈发有恃无恐。
陈英见审问陷入僵局,心中也有些焦躁。他转头看向苏文,沉声说道:“苏审计官,此案由你那‘借贷记账法’而起,你对这账目最为熟悉。对此案,你可有什么看法?”
他这是在给苏文施压,也是在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终于轮到我了!苏文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的“表演时刻”到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脸上挤出为难的表情,对着陈英和王振,深深一揖。
然后,他开口了。他一开口,就让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说的,不是案情,而是一个……故事。
“下官……下官才疏学浅,不懂审案。只是……只是听了方才王侍郎的辩解,突然想起了一个民间的故事。”苏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引人入胜的节奏。
“说,从前有个财主,家里丢了一百文钱。他怀疑是他的一个长工偷的。可那长工矢口否认。财主没办法,就把所有的长工都叫到院子里,说:‘我知道你们谁是无辜的,谁是拿了钱的。我们后院有口神钟,谁没偷钱,摸一下,它就不会响;谁偷了钱,一摸,它就会发出震天巨响。现在,你们一个个排队进去摸。’”
“长工们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出来,那口钟,始终没有响。就在财主准备宣布大家都是清白的时候,他突然让所有人把手伸出来。”
“结果,只有一个长工的手上,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上半点灰尘。”
“财主指着他说:‘就是你!偷了我的钱!’。因为,那口所谓的‘神钟’,被财主提前在上面抹了一层厚厚的锅底灰。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敢去摸它。”
苏文的故事,讲完了。
整个大堂,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没明白,他在这森严的公堂之上,讲这么一个不着四六的民间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英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觉得苏文简直是在胡闹,在亵渎这庄严的审讯。
王振更是嗤笑一声,讥讽道:“苏侯爷真是好雅兴。莫非是想说,本官就是那个没摸钟的人?”
苏文却不理他,他转身,对着主审席上的陈英,再次一揖,用一种极其诚恳、又极其天真的语气说道:
“陈御史,下官愚钝。下官觉得,王侍郎说的,或许有道理。账目繁多,出现一两笔‘记账失误’,也是在所难免的。就好像,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手上没有灰,就断定他一定偷了钱,或许……或许他只是恰好那天洗手洗得特别干净呢?”
他这番话,听上去,完全是在为王振开脱!
他竟然在公堂之上,公开质疑自己一手引发的案件的“合理性”!
“苏文!你……”陈英气得差点拍案而起。他觉得苏文简直是敌我不分,愚蠢到了极点。
王振的脸上,则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他觉得,苏文这个黄口小儿,已经被自己彻底吓破了胆,开始临阵倒戈了。
然而,苏文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表情,再次凝固。
“所以,”苏文的语气,依旧那么“天真”,那么“无辜”,“为了证明王侍郎的‘清白’,为了排除那些所谓的‘记账失误’,下官恳请,将户部那二十年的所有账本,全都搬到这大堂上来!”
“下官不才,愿与吴道成主簿,以及都察院的各位同僚一起,当着满朝文武、京城百姓的面,用下官那套‘笨’办法,将这二十年的每一笔账,都重新梳理一遍!”
“一笔一笔地对!一本一本地查!”
“我相信,只要我们把所有的账都理顺了,那些真正的‘贪墨’,和无心的‘失误’,自然就会像清水里的石头一样,一清二楚!到那时,不仅能还王侍郎一个公道,也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下官这个办法,虽然笨了点,慢了点,但……下官以为,这是最‘公平’的办法了!”
他这番话说完,整个大堂,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次,不再是困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恐惧。
二十年的账本!
当堂对质!
一本本地查!
这是何等疯狂、何等恐怖、何等……不计后果的提议!
这已经不是在审案了,这是要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无法辩驳的方式,将整个户部,乃至半个朝堂的底裤,都给扒下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陈英看着苏文那张“纯良无害”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原以为苏文是个懦弱的草包,现在他才明白,这哪里是草包,这分明是个疯子!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一出手,就要掀桌子的疯子!
而原本还得意洋洋的王振,脸上的血色,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二十年的账本里,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别说全查,只要再往下深挖一层,就足以让他死上一百次!
他看着苏文,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本以为苏文是在帮他开脱,却没想到,苏文那看似“开脱”的言辞,竟是把他往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又狠狠地推了一把!
苏文的“辩护”,比陈英那犀利的审问,要可怕一万倍!
“不……不必了……”王振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颤抖,“本官……本官想起来了,那笔军饷……或许……或许是有些问题……本官……愿意配合调查……”
他……他竟然,就这么不打自招了。
苏文看着他那副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样子,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E计划,成功了。
他没有去当那个冲锋陷阵的英雄,他只是在旁边,用最“天真”的方式,递过去了一把能把所有人都炸上天的炸药。
然后,他成功地,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他看着主位上那目瞪口呆的陈英,脸上露出一个无辜的、充满了“求知欲”的表情,问道:
“陈御史,您看,王侍郎他……好像又想起来了。那……我们还要搬账本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