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那场闹剧,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荡起的涟漪很快被课间的喧闹淹没。但对陈野而言,那不仅仅是涟漪,是一场足以将他那点可怜自尊彻底掀翻的海啸。
他像一头被激怒又无处发泄的公牛,一路横冲直撞冲出教学楼,直到一头扎进学校后门那条堆满废弃桌椅和落叶的、最偏僻的死胡同。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涂鸦的砖墙,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杂着愤怒、羞耻、难堪和无边茫然的情绪。
“操!操!操!”
他低吼着,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旧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指关节传来的剧痛稍稍缓解了心口那股快要爆炸的憋闷,但林薇那张写满疏离、失望和“我们不是一路人”的脸,还有周围那些看戏般的目光,依旧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清晰得刺眼。
“两个世界……老子跟你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想起自己最后那句嘶吼,现在只觉得无比可笑又无比悲凉。是啊,他是什么人?一个靠着拳头和“规则”在阴暗角落勒索弱小、连送个礼物都能送成全校笑话的混混!而林薇呢?干净、明亮、有原则,站在阳光底下,连拒绝都带着让他无法反驳的道理。那束光,他不仅抓不住,反而被它照得自己浑身肮脏、无处遁形。
“弱肉强食……拳头硬就是规矩……”他喃喃重复着自己当时反驳林薇的话,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虚。这些话,以前在瘦猴、大熊他们面前喊出来,只觉得理所当然,威风凛凛。可现在,在林薇那双清澈又失望的眼睛注视下,再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说着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歪理。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像冰冷的污水,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熟悉的聒噪声由远及近。
“野哥!野哥!你跑哪儿去了?”瘦猴那尖利又带着点谄媚的声音率先响起。
“野哥,你没事吧?那小娘们儿不识抬举,咱找机会……”大熊瓮声瓮气地跟着附和。
陈野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胡同口。瘦猴和大熊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还带着刚才看热闹没看够的兴奋和一丝对陈野状态的担忧(主要是担心老大发飙牵连自己)。
“闭嘴!”陈野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戾气。
瘦猴和大熊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僵在原地,面面相觑。瘦猴眼尖,看到陈野砸在桌子上、已经红肿破皮的指关节,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哎哟!野哥!你的手!那小贱人……”
“老子让你闭嘴!听不懂人话?!”陈野猛地站直身体,眼神凶狠地瞪着瘦猴,那架势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把他撕了。
瘦猴吓得脖子一缩,赶紧用手捂住嘴,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写满“我又说错啥了”的眼睛。大熊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不敢吭声。
胡同里只剩下陈野粗重的喘息声。他看着眼前这两个跟了自己不短时间的“兄弟”——瘦猴那永远带着算计和谄媚的猥琐眼神,大熊那空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的蠢样。再想想刚才走廊里那些围观者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笑……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恶心感涌了上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条街、这个角落的“王”,以为瘦猴和大熊的追随是“义气”,以为拳头和“规矩”能赢得一切。可现在,林薇用她的拒绝和那番话,像一把锋利的铲子,把他脚下那点自以为是的“王国”地基彻底掀翻了。露出来的,全是肮脏的泥泞和不堪的废墟。
“瘦猴,”陈野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有些诡异,他盯着瘦猴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你觉得,老子……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瘦猴被他问懵了,松开捂嘴的手,一脸茫然,“野哥……你当然是咱这片儿最牛逼的啊!谁敢不服?兄弟们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他习惯性地拍着马屁。
“吃香的喝辣的?”陈野嗤笑一声,打断他,眼神带着讥讽,“靠什么?靠堵着李明那种‘豆芽菜’要他那几块破钱?靠勒索来的钱去台球厅买最便宜的快餐?还是靠你瘦猴那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嘴?”
瘦猴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这……这……野哥,话不能这么说,咱们……咱们这也是凭本事吃饭……”
“本事?”陈野猛地提高音量,指着自己红肿的拳头,“靠这个?靠欺负比我们更怂、更没依靠的人?这就是你他妈说的本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刚刚觉醒的愤怒。
大熊挠了挠他那板寸头,瓮声瓮气地插嘴:“野哥,你咋了?是不是那小娘们儿给你下啥迷魂药了?咱以前不都这样吗?多自在啊!想干嘛干嘛!”他完全无法理解陈野突如其来的“哲学思考”。
“自在?”陈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看着大熊那张憨厚又愚昧的脸,又看看瘦猴那副市侩算计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他以前也觉得“自在”,浑浑噩噩,拳头说话,不用想明天。可现在,林薇的出现,像一面镜子,让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这副“自在”的嘴脸是多么丑陋、多么低劣!
“对,自在!”瘦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附和,“野哥,你别听那小丫头片子胡咧咧!什么霸凌不霸凌的,她懂个屁!咱兄弟几个讲义气,快意恩仇,多爽!你看不上那项链打火机,咱下次弄个更贵的!金链子!保证……”
“够了!”陈野一声暴喝,彻底打断了瘦猴的喋喋不休。他胸膛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这两个“兄弟”,只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厌倦。他们根本不懂,也永远不会懂他此刻心里的惊涛骇浪。
“爽?快意恩仇?”陈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决绝,“老子现在只觉得……恶心!”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瘦猴和大熊,“恶心我自己!也恶心你们!”
瘦猴和大熊彻底傻了,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野哥……说他……恶心他们?这比天塌了还可怕!
陈野没再看他们那副蠢样。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不再迷茫,而是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弯腰,捡起地上一个被丢弃的、沾满灰尘的矿泉水瓶,里面还剩小半瓶浑浊的水。
在瘦猴和大熊惊恐又茫然的目光注视下,陈野拧开瓶盖,仰起头——
“哗啦!”
他把那半瓶脏水,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浇在了自己头上!
冰冷浑浊的水瞬间浸透了他额前勉强捋顺的头发,顺着脸颊、脖颈流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水滴沿着他紧抿的、带着一丝狠劲的唇线滑落。
“嘶……”瘦猴和大熊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野哥疯了!绝对疯了!被那小娘们儿刺激得精神失常了!
陈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子,直直地看向前方,仿佛穿透了胡同斑驳的墙壁,看到了那个站在光亮中、对他失望却又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林薇……”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破釜沉舟的决心,“你说得对……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顿了顿,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红肿的伤口被挤压,带来一阵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但老子偏要……挤进去看看!”
“老子要让你看看!我陈野……不是只能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从今天起,”他转过身,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眼神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凶狠的坚定,扫过目瞪口呆、如同见了鬼的瘦猴和大熊,“以前那个靠拳头欺负人、勒索‘保护费’的陈野,死了!”
“老子要回学校!老子要读书!”
“谁他妈再敢提一句‘收钱’、‘堵人’、‘罩场子’……”陈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听见没?!”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狭窄的死胡同里回荡,震得瘦猴和大熊浑身一哆嗦,差点当场跪下。
“听……听见了!野哥!”瘦猴反应快,赶紧点头如捣蒜,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野哥这状态太吓人了!
“听……听见了!”大熊也赶紧跟上,声音都在发颤。
陈野不再理会他们。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空了的、沾满泥污的矿泉水瓶,像握着一个什么信物,又像是对过去肮脏岁月的告别。他挺直了湿透的、依旧带着戾气却也多了几分决绝的脊梁,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条堆满垃圾、象征着他过去“自在”人生的死胡同。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去的废墟上,朝着一个他完全陌生、充满荆棘、却也带着一丝微弱光亮的方向走去。
只留下瘦猴和大熊在胡同里风中凌乱。
“猴……猴哥,”大熊看着陈野消失在胡同口的背影,结结巴巴地问,“野哥……他……他刚才说啥?要……要回去读书?”
瘦猴一脸生无可恋,喃喃自语:“完了完了……野哥真被那林薇下降头了……这以后可咋混啊……”他摸了摸自己染黄的几撮毛,又看看大熊那身腱子肉,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野哥要“从良”?这简直比世界末日还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