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不凡想起报纸上轻描淡写的“泣血陈情”,想到周大海谄媚笑意背后的轻忽,想起马向前麻木的眼神。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窜上了天灵盖。
这林城的水,果然又浑又腥,深不见底!
这东升果业背后到底站着谁?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喧闹声,透过档案室的窗户飘了进来。
“还我地!还我果园!”
“黑心肝!不得好死!”
“打人啦!他们打人啦!”
是信访办的方向,是陈老汉他们的声音。
云不凡正要翻看下面的东西之时。
“别看那些没用的东西!”
老孙头嘶哑的声音突然在其身后响起。
云不凡猛然回头,见老孙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
“信访办那边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赶紧把该拿的拿走!快走!”
“别碰不该碰的!快走!”
老孙头急匆匆的低吼着,只是脸上竟然是一片恐惧之色。
云不凡飞快的把卷宗盒,连带着几份标着东升果业的档案袋一股脑的抱了起来。
“谢谢孙师傅。”
云不凡说完后,起身就朝外面冲了出去。
“打人了,赵局长打人了!”
“天杀的,我跟你们拼了!”
“爹!爹你撑住啊!”
“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啊!”
哭喊、咒骂、尖叫、棍子击打声、粗暴的呵斥……各种声儿绞在一起。
云不凡抱着卷宗,刚下到二楼拐角。
眼前的一幕让他直接钉在了原地。
一楼信访办那两扇破木门,竟然被暴力的撞开了。
信访办的门口挤满了人。
此时乱成了一团。
十几个穿深色夹克的壮汉,把一群衣衫破烂,满脸悲愤的农民堵在门口。
“滚!都他妈给我滚!再闹把你们全抓进去!”
一个剃着板寸,满脸横肉的壮汉恶狠狠的吼道。
随后其蒲扇大的手猛地一推,一个穿发白旧军装的老汉,被推得一个趔趄,”咚” 地撞在墙上,痛哼一声,手里纸片飘了一地。
“爹!”
一个鼻青脸肿的壮小伙红着眼嘶吼着扑上去,却被俩制服壮汉扭住胳膊,其中一个抡起橡胶警棍,“啪”的砸在他后腰上!小伙闷哼着弯下了腰。
“小栓!”
陈老汉绝望的哭喊着,挣扎着想要扑向儿子,却又被另一壮汉搡开。
混乱的中心站着个人。
他背对着云不凡。
身形魁梧得像座铁塔。一身笔挺的深蓝警服,肩章杠星在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一个头发散乱、脸上带血的农妇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推搡,扑倒在警服男人脚边,抱住他腿撕心裂肺地哭嚎:
“赵局长!赵青天!您行行好!求求您给条活路吧!
果园是我们的命啊!祖屋不能没啊!求求您了,我们给您磕头了。” 她真用额头往冰冷的地面上撞,”咚咚” 直响。
只见赵立冬不耐烦的侧过身,想甩开纠缠。
就在他侧脸的瞬间,一道伤疤跳进了云不凡的眼里。
“滚开!刁民!”
赵立冬一脚就将农妇给踹了出去。
农妇被踹的惨叫着滚出好几米,额头磕在了墙角上,血“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妈!”
人群中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喊声。
赵立冬则是给身边的壮汉使了个眼色。
壮汉心领神会。
“都给我听好了!聚众闹事,冲击政府机关,殴打执法人员!证据确凿!现在立刻马上滚!
再敢进大院一步,见一个抓一个!送看守所过年!听见没?滚 !”
随着吼声,壮汉和制服人员动作更粗暴了,推搡、拉扯,甚至用警棍捅砸!
哭喊声、痛呼声、击打声交织,像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陈老汉、小栓和几个领头果农,被壮汉像拖死狗似的架起来,不顾挣扎往大院外拽。
混乱在暴力驱赶下退向大院门口,地上留下散落的鞋、撕碎的纸和几滩刺目的血迹。
云不凡僵在楼梯拐角阴影里。
他抱卷宗的手指捏得死白,指甲陷进牛皮纸袋。
愤怒,恶心的感觉在其胸中乱撞着。
差点让他撕下了自己愣头青的伪装。
他想要站出来帮几位农民讨回公道。
可是最后,他强迫自己忍了下来。
这件事情根本不足以将赵立冬给送进去。
云不凡强迫自己挪步,抱着卷宗,沿着楼梯内侧往下走。
就在他走到一楼的时候,赵立冬正好转过身来。
那目光直接在云不凡的身上打量了起来。
云不凡急忙将头低下,肩膀瑟缩着抱紧卷宗。
他让眼神茫然慌乱,脚步迟疑笨拙,看起来像是个被吓坏的实习生。
赵立冬的目光在云不凡的身上仅仅停留了两秒就挪开了。
对于这个抱文件的实习生明显没什么兴趣。
当他是被抓差跑腿的倒霉蛋。他不再看云不凡,对周大海挥挥手,在手下簇拥下朝大楼另一方向走去。
在赵立冬离开之后,云不凡抱着卷宗进入到了信访办的办公室里。
里面几位工作人员正满脸晦气的收拾着被掀翻的桌椅和文件碎片。
见云不凡进来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放桌上放桌上!人都打跑了,还看个屁材料!马后炮!”
云不凡默默的把文件放在了办公桌上。
转身就离开了这里。
云不凡回到综合科的时候,只见马向前已然埋首在那堆稿纸里面。
仿佛刚才楼下那场骚乱发生在别的星球一样,让他毫不关心。
“马科长,周主任说,让我先去县委招待所安顿,我这就过去?”
云不凡的声音可以的装作沙哑和惊魂未定。
马向前终于抬起了头,他挥了挥手。
“去吧,今天什么事了。”
云不凡赶忙离开了这里。
县委招待所距离县政府大院不远,就隔了一条堆满垃圾和污水横流的巷子。
云不凡进来的时候,只见几个男人正围坐在一起打扑克。
烟雾缭绕,唾沫横飞,粗俗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角落里,一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头蜷缩在掉了漆的长条木椅上,发出断断续续的、拉风箱般的咳嗽。
前台后面,一个烫着夸张卷发、涂着廉价口红的中年女人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瓜子皮随意吐在地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地方,活脱脱一个藏污纳垢、鱼龙混杂的江湖码头。
“住宿?”
女人懒洋洋的吐出瓜子壳,瞥了云不凡一眼。
“嗯,政府办周主任安排的。”
云不凡努力的维持着自己那份实习生的拘谨,以及初来乍到的不安。
“哦。”
女人随手从抽屉里摸出了一个钥匙,丢在了柜台上。
“二楼,最西头,208。被褥自己铺,热水早上七点前、晚上九点后供应一小时。押金五块。”
云不凡交了钱,拿起钥匙,在一屋子或明或暗、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注视下,低着头快步穿过烟雾缭绕,气味污浊的大厅,走向那道同样油腻、扶手包浆发亮的木质楼梯。
二楼走廊更加昏暗狭长,墙壁上污渍斑驳,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皂、脚臭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霉味。
地上铺着早已看不出图案的破旧地毯,踩上去黏糊糊的,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