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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医务室那无声的药袋,和微信里那三个简单的字,像投入冰湖的两颗小石子。涟漪细微,却终究在两人之间那坚硬的冰面上,凿开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冰川并未消融,裂痕依然存在,但那股盘踞在排练厅上空、令人窒息的绝对寒意,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变化是微妙的。

排练时,林溪的筝音里,那份被周老师诟病的“死板”感,如同被阳光晒化的薄冰,悄然消融了几分。揉弦的幅度带上了一丝更自然的、源于内心的波动,滑音的处理也不再是纯粹的机械计算,隐约有了情感的重量。她依旧沉默,目光专注,但当陈筝的笛音飘来时,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绷紧身体或加快速度,而是会几不可察地放慢一丝节奏,让筝音更自然地与笛声交汇。她甚至会在陈筝吹奏一个特别灵动的华彩片段后,指尖在弦上轻轻带过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泛音,仿佛无声的回应。

陈筝的感冒拖拖拉拉了好几天,咳嗽倒是减轻了,但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人也没完全恢复往日的活力。排练时,她的笛音少了些大病初愈的浮躁,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当林溪的筝音里流露出那细微的情感变化时,她的笛音会下意识地收敛起过分张扬的自由,多了一份倾听和配合的耐心。偶尔,她的目光会短暂地停留在林溪专注的侧脸上,琥珀色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她不再刻意避开林溪,但也没有主动靠近,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柳清羽调试琴弦时,清冷的眸光扫过两人,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李薇则依旧带着点看好戏的嘲弄,但发现期待的“冷战升级”并未出现后,也渐渐失了兴趣。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深冬一个阴沉的午后被打破了。

午休时间,林溪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琴房。她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后排角落,面前摊开着那本承载了太多秘密的笔记本。粗糙的五线谱纸上,《青鸟赋》初稿的旋律线蜿蜒曲折。她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纸张的边缘,那里已经被磨得起了一层细小的毛絮。窗外的天空是厚重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如她此刻翻腾的思绪。

笔记本里,那些在失控的深夜写下的、潦草而滚烫的心事,如同烙印般刻在谱面下方。她曾以为那是永远无法示人的耻辱,是必须深埋的禁忌。然而,旧琴房隔门的笛音,医务室门口无声的药袋,还有排练厅里那悄然改变的气息……像一道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进了她封闭的世界。

一个念头,如同深水下的种子,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黑夜和琴房孤独的练习中,悄然萌芽、生长,终于在今天这个沉闷的午后,破土而出,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她想把《青鸟赋》给陈筝。

不是最终版,只是这粗糙的、带着她所有挣扎和秘密的初稿。像是一种笨拙的坦白,一次无声的破冰尝试。

这个念头让她指尖冰凉,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恐惧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陈筝会怎么看?会嘲笑她谱面的稚嫩?会鄙夷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混乱而粘稠的心事?会再次用“机器”来评价她试图注入的情感?

然而,另一种更深沉、更固执的冲动,压倒了恐惧。那是源于黑暗琴房里那道穿透门扉的笛声所带来的震撼,源于对那份理解与共鸣的隐秘渴望。她想让陈筝听到,听到沉静溪流下涌动的暗潮,听到那只困在规则牢笼中的鸟,试图挣扎的振翅声。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叶,带来一阵锐痛。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滚烫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秘密。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教室。

排练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陈筝一个人。她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深蓝色羽绒服(林溪认出那是自己上次落在医务室的外套,心头猛地一跳),蜷缩在靠窗的椅子上,下巴埋在衣领里,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缓慢地滑动。午后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吝啬地洒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神情带着点病后的慵懒和专注的宁静。

林溪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怀里的笔记本边缘硌着胸口,坚硬而冰冷。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走。

就在这时,陈筝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到林溪时,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又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点探询和不确定的微光取代。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溪,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力量。

林溪只觉得喉咙发紧,手心沁出冰凉的汗。她避开陈筝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脚下冰冷的地砖上。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排练厅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

最终,那巨大的冲动还是压倒了退缩的念头。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窗边那个蜷缩的身影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距离在缩短,陈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那目光里有好奇,有疑惑,也有一丝林溪不敢深究的、隐隐的期待。

终于,林溪停在了陈筝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她能清晰地闻到陈筝羽绒服上淡淡的、属于洗涤剂的清香,还有一丝极淡的、尚未散尽的药味。

她没有看陈筝的眼睛,视线依旧低垂,落在自己怀里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给……你。”

声音干涩、嘶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带着一种近乎破音的艰难。只有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本边缘起了毛边的笔记本,轻轻推向陈筝放在腿上的位置。粗糙的纸页擦过羽绒服光滑的面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笔记本摊开着,推过去的那一页,正是《青鸟赋》的初稿。粗糙的五线谱纸上,音符的线条清晰可见,而在谱面下方那大片的空白处,那些曾经在黑暗中被窥见的、潦草而浓烈的黑色字迹,此刻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午后暗淡的光线里。

【……太累了……】

【……害怕考不上……】

【……她淋湿的样子……好小一只……】

【……她吹笛子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害怕她真的……飞走了……】

【……陈筝……】

每一个字,每一道划痕,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赤裸裸地呈现在陈筝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陈筝的目光,从林溪低垂的、紧抿着唇的侧脸,缓缓移向她推过来的笔记本。当她的视线触及那些熟悉的、带着巨大情绪张力的潦草字迹时,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晚在琴房门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此刻以更完整、更赤裸的方式,重新冲击着她的感官!

那些深埋在沉静溪流之下的疲惫、恐惧、脆弱、依赖……那些关于“她”的、浓墨重彩的眷恋和最深沉的恐慌……此刻,不再是支离破碎的片段,而是连成了汹涌的、令人窒息的暗河,咆哮着冲入她的眼底!

陈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那粗糙的纸页边缘。目光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那些字迹,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心里。排练厅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背景里沉重的叹息。

林溪站在那里,像等待审判的囚徒。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筝落在纸页上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灼烧着她裸露在外的、最脆弱的神经。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再次淹没。她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这鲁莽而愚蠢的举动。

就在她几乎承受不住,想要夺回笔记本逃离此地时——

陈筝的手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翻过了一页。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首名为《青鸟赋》的乐曲初稿上。

不再是那些宣泄的心事,而是由音符构筑的世界。沉静内敛的古筝旋律如同蜿蜒的溪流,自由灵动的笛子华彩则像溪流上空盘旋的青鸟。尽管粗糙,尽管带着修改的痕迹,但那旋律的走向,那情感的基调……陈筝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它流淌的模样。

她看着那些音符,看着那试图描绘“溪流”与“青鸟”对话的旋律线,看着那些标注着情感起伏的、略显稚嫩的记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酸楚的感动,瞬间冲破了所有的隔阂和距离,汹涌地漫过心田!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在她沉静的表象之下,涌动着如此丰富而深沉的情感。

原来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那些对“自由”的向往与恐惧,都被她小心翼翼地、笨拙地编织进了这首只属于她们的乐章里。

陈筝抬起头。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探询,不再是惊讶,而是带着一种仿佛被阳光刺透水层、直抵心底的澄澈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琥珀色的眼底,清晰地映着林溪紧绷而苍白的侧脸。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的手指,没有再翻页,也没有去触碰那些滚烫的心事字迹,而是轻轻地、珍重地、按在了《青鸟赋》那三个清秀的字迹上。

指尖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纸页,无声地传递。

林溪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漏了一拍。

冰川之上,那只被禁锢在谱面中的青鸟,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微弱的、却清晰可辨的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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