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明叹了口气,知道这会儿拒绝反而更可疑。
便将一个相对轻便的行李箱递给她:
“麻烦你了,女同志。”
赵浩东也想帮忙,刚一动,小娟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缩了一下,引得旁边还拿着扫帚的小芳又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赵浩东只好尴尬地举起手,灿灿一笑,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招待所里的气氛尴尬而凝重。主任不再说话,只是背着手,时不时看一眼门外。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一阵自行车停靠的声响和急促的脚步声。
见小丽领着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七四式警服、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帽檐下的目光锐利,一进门就扫视全场,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老刘,怎么回事?”
张所长声音洪亮,直接看向主任,目光随后就锁定了场中最扎眼的赵家父子。
他的目光在赵启明那身格格不入的行头上停留片刻,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
主任赶紧上前,压低声音将情况快速禀报:那辆从未见过的豪华汽车、引起的群众围观、那句惹祸的"小姐"称呼。
以及这两人自称美国华侨回来寻亲、持有护照但缺少介绍信的来龙去脉。
张所长听完,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眼神骤然锐利如鹰。
他大步走到赵家父子面前,出示证件,语气平静却自带威严:
"我是青山镇派出所所长张卫国。二位的情况我初步了解了。护照,请再给我看一下。"
赵启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递上护照。
心里暗自祈祷:那股莫名的"修正力"千万要靠谱!
张所长查验得格外仔细,远比刘主任认真得多。
这种洋文证件他从未见过,内页全是看不懂的外国字。
当他翻到盖有印章的那一页时那印章纹路清晰,格式标准,清晰地显示着:
华夏人民共和国罗海口岸出入境验讫
1978.10.15
入境
这印章看起来有模有样,但他一个穷乡僻壤基层呆了大半辈子的小县城派出所所长,哪能分辨海关印章的真假?
他的目光在印章和赵家父子之间来回审视,沉默了十几秒后,才缓缓合上护照递回去。
他脸上的严肃依旧,但那股审视的压迫感却悄然消散了一些。
“赵启明先生,赵浩东先生,对吧?”
张所长的语气很实在,
"你们这个外国护照,我看不懂。"
张所长的语气很实在,
"上面的洋文我不认识,这个章是真是假我也说不准。”
“你们还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有!有!"
赵启明赶忙接过话头,拿出那张泛黄的合影递过去,顺势将邮递员说的地址变更情况和寻亲的来意解释了一遍,再三强调只是暂住一天休整,明天一早就去寻亲。
张所长拿着仔细看了看,又看了后面的字,神色缓和不少。
他将照片递回去,顿了顿说:
“看来你们真是回来寻亲,但是……没有当地接待单位的介绍信,也没有向本地侨办报备,这不符合外事管理规定。”
“我会将你们的情况向县局和侨办通报一下,看他们有什么指示。”
略作沉吟后,他做出决定:
"这样吧,老刘,就先按你说的安排房间。赵先生,你们父子俩今晚暂时住在招待所,不要随意离开,需要配合我们后续工作。"
他转头对身后跟来的那个年轻民警说:
“小周,你暂时留下。不是看管,是确保外宾的安全,也方便沟通,等县里的通知。”
这话说得漂亮,但潜台词依旧是——你们还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
说完,张所长又对刘主任交代了几句,主要是要求他安抚好小芳的情绪,然后才转身离开。
张所长离开后,招待所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主任看着还在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群众,先是皱了下眉头。
随即对小丽吩咐道:
"小丽,别愣着了,快去把外面围观的乡亲们都劝散了吧。这么多人堵在招待所门口,像什么样子?不要影响正常工作秩序。"
小丽得了指示,连忙小跑着出去,对着人群喊道:
"散了散了,各位乡亲都回去吧,别在这儿围着了……"
驱散了围观群众,刘主任这才转向赵启明父子,正准备说话,却见赵启明已经主动上前一步。
“刘主任,真是太感谢你和张所长的关照了。”
说着就非常自然地从精致的真皮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美钞,动作流畅地递了过去。
“一点小意思,您看这房费和生活费,这些够不够?不够你尽管开口。”
那张绿色的美钞在招待所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
刘主任和小芳、小娟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钉在了那张钞票上。
他们这辈子可能只在报纸上的批判文章里见过美元的模糊样子,如今一张真真切切的百元美钞就在眼前,带来的冲击力非同小可。
刘主任没接,反而像是被烫到一样,手缩了一下,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惶恐:
“哎呦!赵先生 !快收起来!快收起来!这、这可使不得!”
他连连摆手,语气甚至有些惊慌。
“我们这儿的招待所,只收人民币!外汇钞票我们哪敢经手?这严重违反纪律!”
他看着赵启明就是副“不差钱”的豪爽做派。
心里直嘀咕:
"这海外同胞过日子都这么阔气吗?一出手就是一百美元?这都够普通工人干大半年的了!"
赵启明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心里暗骂自己又差点闯祸。
他一边尴尬地收回美元,一边赶紧解释:
“抱歉抱歉!刘主任,是我考虑不周,糊涂了!我们刚回来,很多规矩都不懂,你可千万别见怪。"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的银行兑换人民币,保证第一时间就把所有费用都补上!”
刘主任看着赵启明诚恳道歉的样子,又想想张所长的交代和这两人特殊的身份。
重重地叹了口气,摆摆手:
“唉……算了算了!,你的心意我明白了。特事特办,房费的事晚些时候再说,先安心住下吧。
小娟怯生生地拎起那个相对轻便的行李箱,低着头在前面引路。
到了房间门口,小娟放下箱子,拿出钥匙打开门,小声说:
“就、就是这儿了。”
说完转身就想走。
"太感谢你了,女同志,辛苦了。"
赵启明赶忙道谢。
也许是习惯使然,他一边道谢,一边又下意识地摸出两美元,自然而然地想递给小娟:
"这是小费……"
小娟看着再次递到眼前的绿色钞票,像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脸唰地一下白了。
猛地后退两步,双手乱摇:
“不不不!俺不能要!这要让主任知道,非得开除俺不可!”
她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就在这时,赵浩东再次灵机一动,试图打破僵局兼道歉。
他猛地拉开自己的双肩包,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姐姐,刚才对不起啊,吓到你们了。这巧克力给你们分着吃,就当赔罪了!"
小娟看着那包花里胡哨、还印着个大大爱心的洋糖格外扎眼,又看看赵浩东那“不怀好意”的笑容。
顿时想起了刚才那句“小姐”和“耍流氓”的指控,恐惧和羞愤让她脸颊猛地涨得通红!
“俺…俺不要!流……流氓!”
随即转身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下楼梯,连头都不敢回。
赵启明看着儿子这火上浇油的“骚操作”,气得血压都上来了,呵斥道:
“你又犯什么傻?!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以为这是在你们美利坚高中哄女同学开心吗?!还嫌我们现在的麻烦不够大吗?!这是生怕别人不把我们当流氓抓起来?!”
赵浩东撇撇嘴,不服气地嘟囔:
"我就想道个歉而已……"
嘭!关上房间大门。
赵浩东几乎是瘫坐在了铺着白色镂空桌布的木头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用英语说:
“Holy crap! That was intense! I thought we were gonna be arrested for sure!” (我靠!太刺激了!我以为我们死定了肯定要被抓走了!)
赵启明却没有那么放松。
他走到窗前,撩开淡黄色的的确良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民警小周并没有离开,而是靠在那辆宾利添越的车门上,正和几个好奇仍未散去的孩子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地扫向招待所的窗户。
“别高兴得太早。”
赵启明放下窗帘,语气低。
“麻烦还没完,我们只是从‘可疑分子’变成了‘需要重点关照的外宾’。县里什么时候回话,回什么话,都是未知数。”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最好的套房”。
房间很大,墙壁刷着半截绿色的油漆,上面是白色的石灰墙,地上铺着红色的地砖。两张单人床,铺着印有“青山招待所”字样的白色床单。
最显眼的是那张写字台上,放着一台崭新的十四寸金星牌黑白电视机,用红色的绒布罩子罩着。
“这地方……也太……”
赵浩东也打量着房间,想吐槽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对他这个在比弗利山庄长大的孩子来说,这里简直朴素得像电影里的怀旧布景。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赵启明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镇定:
“请进。”
进来的是民警小周,他手里还端着两个印着红字的白色搪瓷缸,里面冒着热气。
“赵先生,小赵先生”
他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试图表现得老成却又不那么自然的笑容。
“给你们倒了点热水。所里条件有限,招待不周。”
“谢谢周同志,太麻烦你了。”赵启明立刻上前接过,态度客气。
小周放下水,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看似随意地扫了一眼房间,然后目光落在那个巨大的行李箱上,状似无意地问:
“你们从美利坚回来这一路,挺辛苦的吧?路上还顺利吗?”
赵启明心中警铃微作,知道“沟通”开始了。这是变相的盘问,只是披着关心的外衣。
“还好,还好,”他笑着应付,“就是路途遥远,折腾了点。”
“是啊,”小周点头,仿佛深有同感。
“这罗海口岸过来,还得倒好几趟车呢。你们是坐火车到的省城?还是……”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
赵启明根本不知道1978年从那个“罗海口岸”到这里的交通路线!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能含糊其辞:
哎,这一路晕头转向的,光顾着感慨祖国变化大,一路问着路过来的。具体怎么走的,我都记不太清了,反正开了好些天车。"
小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就在赵启明以为这轮试探结束时,小周忽然又换了个话题。
他指了指窗外的宾利,脸上露出纯粹的好奇:
“赵先生,你们开那车……可真气派!我从来没见过。这得……得多少钱啊?烧的是汽油吧?”
这个问题相对安全,赵浩东来了精神,刚想显摆一下。
“This bad boy can cost over two hundred thousand dollars!(这大家伙要二十多万美金呢!)”。
就被赵启明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赵启明笑着打哈哈:
“就是个代步工具,国外比较常见。是烧汽油的。”
他赶紧转移话题。
“周同志,能不能跟你打听个事儿?你刚才也听到我和张所长说的了。知道红星公社小王庄大队,具体该怎么走吗?我们想明天就去寻亲。”
小周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
他挠了挠头:
“小王庄啊……知道是知道,离镇上还有段距离呢,路不好走。具体怎么走……我也说不太清,得问老乡。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些声音:
“赵同志,你们要去小王庄寻亲?那地方……挺偏的。而且,现在这情况,你们最好还是等县里的指示下来再说吧。张所长已经去汇报了,估计很快就有消息。”
这番话话看似建议,实则是一种委婉的阻拦——在上级指示到来前,你们哪里也去不了!
小周又闲聊了几句,便借口要去外边看看,离开了房间。
门一关上,赵浩东就垮下脸:“
爸,他这是在审问我们吧?我们是不是被软禁了?我抗议,这是侵犯人权。”
"抗议?你跟谁抗议?"
赵启明走到床边坐下,揉了揉眉心。
"现在只能等。等县里的消息,也希望你爷爷日记里提到的亲戚,真的还在邮递员口里说的小王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