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枪是怎么打中的,他甚至来不及决定再瞄哪个目标,举枪对着越野车的驾驶室轮廓一口气打完了剩余的四发子弹。
砰!砰!砰!砰!
弹壳叮叮当当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又冷酷的声响。最后一颗子弹刚离膛,他连战果都顾不上确认,直接以一个恶狗吃屎的姿势扑回了墙后。
直到后背又一次贴在冰冷的砖墙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可能杀死了一个人。但预想中的恶心、眩晕或者负罪感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一种混杂着极度兴奋和后怕的狂澜。这股劲头像电流一样在体内乱窜,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仅仅是持枪的右手,还有左臂、两腿、下巴的牙齿咯咯作响,乃至于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心脏的重锤在耳边回响,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像是要破胸而出。而嗓子干涩得如同砂纸喇过。
“一血!Yes!”
他用力按动弹匣释放钮,空弹匣“咔哒”一声掉落在脚边的尘土中,左手伸向腰间摸索备弹。可手指像失去了骨头一样变得笨拙而僵硬,在弹匣套上空抓了好几次才把备用弹匣扯下来。
“FUCK!FUCK!”
李杰狠狠咬紧牙关,把左臂在大腿外侧猛力锤击了几下,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将沉甸甸的弹匣对准握把的插槽用力推入,直到听到“咔哒”锁定声,接着拉回套筒。
“哗啦!”
一颗子弹被推入枪膛,他双手握紧枪柄,用4-4-4呼吸法尽量稳定住情绪,脑子里的空白被渐渐填充起来。
1911在挡风玻璃上留下四个撕裂的创口,爆裂的蛛网裂纹上衬着霜花般的白痕。他不确定弹道偏移之下自己打没打中目标,如果几名匪徒立刻猛踩油门冲锋的话,李杰拿他们根本毫无办法。他的火力根本不足以截停一辆越野车,只能立刻找地方隐蔽。
但幸运的是对面似乎发生了分歧,有人打算跑路,有人打算拉受伤的队友一把,忽然两记低沉的闷响在小巷里骤然炸开,那是莫斯伯格在开火。
威尔逊抓住了机会,十几颗铅弹像一片冰风暴横扫而过,霰弹枪的怒吼和挡风玻璃的碎裂声压住了几个匪徒的喊叫。第二枪响过之后,李杰趁机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越野车的司机被安全带捆束着,软绵绵的斜吊在破碎的仪表盘上方。不断痉挛的上半身一片血洞,不知道是死是活,驾驶室里就像被盛满血的喷壶喷过一样。
干的漂亮!
……而且看起来恶心。
他的手还有些抖,不过比刚才好多了。这种不受控的颤抖反而降低了他胃里翻腾的感觉,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这时剩余的两名匪徒已经跳下车,穿皮衣的壮汉蹲伏在车尾,带鸭舌帽的男人则缩在副驾驶旁边抬手朝二楼还了一枪,无数弹丸打在窗沿上方和楼体墙壁上,碎石和玻璃瀑布一样落了下去。但这一枪的后坐力让他的身体微微后仰,肩头和半个脖子暴露在车门侧窗玻璃后面。趁着对方上膛的间隙,李杰闪出身来,压住准星扣动了扳机。
依旧是两发连射。第一枪命中肩头,一蓬混着灰白骨渣的血雾溅射进车门镀铬条上。鸭舌帽向后一个趔趄,猝不及防之下仰面摔倒在地,这导致第二发子弹打了个空。
肩上的伤势其实并不十分重,但鸭舌帽躺在地上向上看去,映入眼帘是威尔逊的脸和莫斯伯格枪口黑洞洞的枪口。
等……等等!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想要阻挡,却只看见一团将要喷涌而出的火焰。
轰!
……
李杰知道自己打中了目标,也看到威尔逊开火,但由于路边的停车看不到战果如何。他正猫着腰贴着墙边,溜到前面一辆丰田车后面,想了想觉得日本车不太保险,又往前挪了几步,靠着一辆福特150隐蔽。
没等他探头出去,忽然听到头顶和对面越野车后面都传来一阵呕吐声,接着那个皮衣壮汉含含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开枪……我……呕……我投降……呕……”
艹!
敌人投降是好事,但吐成这个样子,甚至连二楼的威尔逊都吐了,八成刚才那一枪的结果惨烈异常。
李杰咬着牙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想曾经在培训时见过的枪伤图片。他微微侧着脸绕到越野车后面,发现皮衣壮汉自己已经把枪丢在一旁了,正趴在地上吐的一抽一抽。
幸亏自己没过去看,万一三个人趴在这一起吐,安不安全且且不说,怕是一辈子都没脸见人了。他一手持枪,一手摸出手铐把皮衣壮汉反手拷在背后。对方此刻倒是变得温顺的很,一脸的死灰色,呕吐物从黄绿色胃液渐变成带血丝的胆汁。但膈肌仍在机械抽搐,像被电击的青蛙。小巷弥漫着甜腥的铁锈味与酸腐气,那是脑髓液混合半消化食物在水泥地上蒸腾。他站起来转身看了看,囚车附近的地上躺了三名生死未卜的警卫,倒在那儿一动不动。
“三个没换掉一个,这水平还不如我!白拿那么高薪水。”
他悄悄腹诽了一下。要不是为了救这三个,他一个想着收黑钱混日子的新手警察也用不着犯险在这跟人刚枪。囚犯跑了就跑了,又不关他的事,但是同为哥谭警局辖下的同事,毫无原因的见死不救袖手旁观,以后就别想在警察系统里混了。
“叫过增援了吗?我们需要救护车!”李杰扯着嗓子喊道,威尔逊缓过了一口气,从楼道口踉踉跄跄地走了下来。
“早叫过了,他们说马上就到。”他看了看李杰,一脸不甘心的表情,“伙计,你不想看看我的战绩吗?”
“看个屁!你去瞧瞧黑门监狱那几个,我去看看被劫持的那家伙。”
他又从车尾的方向绕了回来,持枪警戒着拉开后门,一个带着手铐脚镣的黑人在座位上哭哭啼啼的蜷缩成一团。
“哇偶,看来你像个大明星啊。这么多疯狂粉丝的吗?”李杰冷笑了一声,“你他妈立刻手抱着头给我爬下来,你今天可惹了大麻烦了。”
“别……别开枪,”那个黑人肘腿并用,连滚带爬的从车上滚了下来,抱着头蹲在一边带着哭腔喊道,“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不认识他们。”
“那可不关我的事,”李杰把枪装回枪套,“可他们劫车杀人是为了救你。”他伸手一指,“那边地上还躺着三个死人呢,你猜等你进了监狱……”
“嗨!快来!”
李杰猛地回头,发现是威尔逊在朝他大喊,“还有个活的!”
什么!
远远地看过去,三个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本以为早就死透了,居然还有个活的。他抽出备用手铐把哈格罗夫锁在玻璃碎尽的B柱上,拔腿向威尔逊跑去。
这趟囚车上本来有三个人,司机和车厢内看守犯人的警卫被霰弹枪打得心胸开阔,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副驾驶的女警也一样挨了一发,只不过她的警服外面套了件软质防弹衣,但被鹿弹近距离命中,起得作用实在微乎其微。胸腹部位放射性碎裂,中间撕开婴儿拳头大小的破洞,原本坚韧的纤维层表面嵌满了一圈细小的铅丸。破口周围晕开了一片迅速扩大的深色湿痕,血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出,浸透了防弹衣内衬,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形成一小片粘稠的暗红色水洼。
“嘿,看着我,能听见吗?你叫什么名字?”李杰拍了拍女警的脸,触手冰冷滑腻,尽是冷汗。她的眼神缓慢的移动了两下,嘴唇翕动着艰难的挤出一个模糊的字眼。
“救……命……”
她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抽动,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嘴角不断溢出带血的泡沫——那是肺挫伤或肋骨骨折刺伤肺部的迹象。
“坚持住,你不一定会死,别放弃。去拿……”李杰撕开女警的领口,猛一回头,发现威尔逊正从警车上提着急救箱飞快的跑来。“拿密封敷料给我,她的肺漏气了,得先堵住那个进气的洞。”
“什么?什么洞?在哪?”威尔逊手忙脚乱地翻着急救箱,脸色煞白。
“仔细听,吸气的时候!找那个嘶嘶响进风的地方!急救培训课上你他妈都学了些什么!”
他掏出战术折刀沿着防弹衣的侧腰固定带切开,慢慢掀起。当刀锋划开胸前湿透的制服布料时,里面的景象让李杰的胃猛地抽搐起来。
防弹衣被霰弹砸开的破口下,警服布料撕裂,一个靠近左肋下缘、边缘翻卷撕裂的巨大创口暴露出来,深不见底,血肉模糊。随着她每一次艰难而短促的呼吸,破碎的肌肉组织间,一小段暗红色裹着血膜的肠管竟跟着轻微搏动了一下,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沾满了灰土和污血。创口周围的皮肤上,还散布着十几个边缘发黑的细小点状伤口,如同被地狱之火灼出的烙印。而左大腿根部的布料也被撕裂,暗红色的血液正汩汩涌出,迅速染透了警裤和身下的地面。
三处致命伤!
“妈的,先把血止住!”李杰抽出快速止血带,用力套住女警大腿腹股沟的位置,然后拼命旋转绞杆。他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威尔逊,“别他妈走神,先把她头偏向一边,清理嘴里的血和呕吐物!然后把纱布用纯净水打湿,轻轻盖在肚子那个大伤口上!千万别塞进去!就盖住!保护好肠子!快点!”
威尔逊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手忙脚乱的扯出一大卷急救纱布,胡乱团成一团,把急救箱里的纯净水倒在上面浸湿,小心翼翼的盖在腹部的伤口上,粘稠温热的血液立刻浸透了纱布,像小泉水一样从四周流走。
他又撕下一小截纱布伸进伤者嘴里,把一大堆血沫和呕吐物擦了出来,抬头看着李杰将另一包纱布用力压实在胸前创口止血,问道:“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
李杰盯着女警颈侧,那里静脉怒张,如同扭曲的蚯蚓,这是严重缺氧和胸腔高压的征兆。他绝望地意识到,那个致命的进气伤口也许被衣物挡住了,或者就在腹部伤口附近,但他们根本来不及找到并处理它了。
嘶嘶的漏气声混在咕噜咕噜的血沫声中越来越微弱,他看了一眼手表,声音嘶哑干涩:“记住,15:37分。继续跟她说话!别让她睡!”
“OK,OK……听着,女士,我叫达内尔·威尔逊,坚持住,别睡着,想想你的薪水,”威尔逊语无伦次的说道,“想想你的孩子或者家人,也许他们对你不好?没关系,我的家人对我也不怎么样……”
李杰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跪坐在寒风里,徒劳地试图在伤者胸壁寻找那个致命的漏气口。他的手抖得比刚才杀人时还要厉害,手指划过皮肤,冷得像冰。他扯下警服盖在她身上,
却发现女警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但瞳孔深处的那点微光正在渐渐黯淡下去,越来越空洞。
“坚持住,别睡着!”威尔逊也把自己的衣服扒下来盖了上去。他抬头看看搭档,“兄弟,她会撑过去的对吧?”
李杰咽了口唾沫,嗓子里像刀割一样发不出声音。威尔逊握着女警的手,鼻子抽动了一下,“她太冷了,我们得再给她加件衣服。做个人工呼吸怎么样?她好像喘不上气了!”
李杰低头看了看女警的脸,痛苦而微弱的喘息已完全停了下来,瞳孔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一片涣散。
“她死了。”他听到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叫在远方响起,“增援到了。”
“不,”威尔逊垂下头,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下去。“他们来得太晚了……如果他们再早一点……”
“哼!”李杰冷笑了一声,“别忘了这里是哥谭。他们总会迟到,不是吗?”他拉了一把威尔逊,“靠后点,别把眼泪滴在尸体上,小心到时候说不清楚。”
“我可没什么眼泪,这是气味太难闻了。”威尔逊抬起胳膊抹了抹眼睛,“嘿,你把血抹到我袖子上了。说实话,我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但是……”
“总会有血的,”李杰笑了笑,走到路边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冲入场内的警察和医护人员,疲惫的叹了口气。威尔逊也坐到他的身边,两个人看着几具尸体被盖上白布,沉默了一会。忽然警戒线入口的地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上下穿着米色风衣的中年男人分开维持秩序的警员,径直朝他们走来。
“重案组,詹姆斯·戈登。”
男人走到台阶前,向李杰伸出了手。两人下意识站起身来,李杰朝戈登晃了晃手上的血渍,戈登扫了一眼,依旧稳稳的伸着手,甚至向前探了探。
“干得漂亮小伙子们,这是英雄的勋章,谢谢你们。”
“勋章?”李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看着戈登那只干干净净骨节分明的手,最终还是缓缓抬起手,极其轻微地碰了碰戈登的指尖。
“也谢谢你长官。”
“还有我对吧,”威尔逊也赶紧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手,然后热情地双手握住戈登伸过来的另一只手,“达内尔·威尔逊,长官!今天真是够呛!”
戈登也用力握了握威尔逊的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这里交给重案组和鉴证科了。”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李杰顺着看过去,果然发现远处尼格玛瘦削的身影正在小心翼翼的收集弹壳。
“你们做得很好,先去休息,洗个澡,换身衣服。报告的事晚点再说。”
“谢谢长官。”
两个人一起敬礼,看着戈登转身走回现场忙碌的人群中。威尔逊一屁股坐回台阶,长舒一口气,用胳膊肘碰了碰李杰:“呼…总算完事了。他说我们是英雄!你认识他吗?没关系,反正他是长官,长官说得准没错。‘嘿,威尔逊,你干的不赖!’我说兄弟,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李杰没有立刻说话,也缓缓坐了下来,他看着远处尼格玛专注的背影,又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警灯的红蓝光芒在上面疯狂地旋转、跳跃,照在干涸发黑的血痂上,现出一片诡异的斑斓。
“最想做的事?”他皱了皱眉头,转脸看着搭档反问道,“你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想找街口酒吧的丽萨姐妹去好好放松放松,把这些破事都忘光。还要告诉见到的每个人,我是个英雄。”威尔逊的脸上有点兴奋,似乎刚才的恐惧和难过都抛到了脑后。接着锲而不舍的追问道:“你呢?”
李杰没有再看他。他用拇指的指腹,反复地搓着食指和中指关节处那最顽固的一片暗红血痂,但那颜色仿佛已经渗了进去。
“我?”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先洗洗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