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匆匆,一晃就是五年,陈希已经满了五岁了,满五岁不到六岁的孩子在每年的9月1号进行资质普查。
时光仿佛不是流逝的,而是以一种沉重而具体的方式,一凿一凿地刻进了陈君的生命里。
它化作了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鬓角刺眼的白霜,以及那因常年超负荷劳作而微微佝偻、再也挺不直的脊背。
他今年才二十七岁,正是一个男人血气方刚、精力最盛的年纪。
然而,走在海漩城下层区域的街道上,绝不会有人相信这一点。
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被生活彻底榨干了所有汁水、濒临枯朽的老人,眉宇间积压着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沧桑,看上去足有五十多岁。
长期的过度劳累、严重不足的睡眠、三个孩子带来的巨大经济压力,以及那无人知晓、无法言说的、视为最大秘密的系统和整整三十年寿命的凭空消失,共同铸就了这副未老先衰的躯壳。
没错,陈君又生下了俩个女儿!
大女儿陈希5岁,二女儿陈瑶4岁,三女儿陈璐3岁。
他的总寿命上限因身心透支而从82.1岁降至77岁,再扣除那被系统吞噬的三十年,意识深处那冰冷的面板上,只剩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剩余寿命:20年】。
为了养活接连降生的三个女儿,长女陈希,次女陈瑶,小女陈璐,陈君把自己活成了一台高速运转且缺乏保养的机器。
流水线上重复千遍的装配、货运平台挥汗如雨的搬运、深夜清洁区与笨拙机器人协同处理垃圾……
他同时打着四份工,每一天都在挑战生理极限。
那十平米的棚户区蜗居,是他疲惫灵魂唯一的归处,也是吵闹而温暖的巢穴,空气中永远混杂着孩子的哭闹嬉笑、奶味以及廉价营养膏那挥之不去的工业甜腻味。
在这无尽灰暗、令人窒息的日子里,唯一能像破开阴云的阳光般带来些许亮色和温暖的,就是和他一起从“希望”福利院长大的发小:李狗蛋。
狗蛋自己也过得并不宽裕,能量亲和度只有C级,在一家小型零部件厂做流水线调试员,工作同样枯燥辛苦。
但他乐观、仗义,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个兄弟。
他隔三差五,总会拎着点东西“顺路”过来看看。
“君哥!开门!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来了!”
李狗蛋那特有的大嗓门总是人未到声先至,洪亮而充满生气,像一把锤子砸开小屋沉闷的空气。
他常常是刚下工,工装都没换,身上还带着机油味,手里却宝贝似的拎着点什么,有时是厂里食堂偷偷多打出来的一块合成肉排,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有时是两瓶便宜却够劲的工业酒精饮料;甚至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小袋据说对孩子发育有好处的活性益生菌粉。
他会熟门熟路地放下东西,然后一把抱起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的小陈希,夸张地把她抛高再接住,惹得小女孩发出银铃般兴奋的尖叫声。
“哎呦!我们家希希又沉了!以后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女战士!”
他会大声夸赞,然后不由分说地把累得几乎散架、瘫在椅子上的陈君按回去,
“歇着歇着!看你那脸,跟被工业废液泡过似的!”
接着,他就会无比自然地撸起袖子,帮忙修理家里那台总是嗡嗡异响的老旧空气净化器,或者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耐心地给小女儿陈璐喂饭,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讲着厂里的趣事或者听来的八卦。
林薇对此总是感激不已,会赶紧给他倒杯热水,嘴里念叨着:
“狗蛋兄弟,又麻烦你了……每次都让你破费。”
只有在这种时候,陈君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能稍微松弛下来一丝。
他看着狗蛋忙碌的背影,听着儿女们因为这位“狗蛋叔叔”的到来而格外欢快的笑声,一种混合着感激、温暖和巨大酸楚的情绪会堵在胸口。
偶尔,当孩子们睡下,林薇也在疲惫中入睡后,两个男人会蹲在屋外狭窄、堆满杂物的走廊尽头,借着远处霓虹招牌闪烁的微光,分享一支最廉价的香烟。
沉默常常弥漫一会儿,只有烟头明明灭灭。
“狗蛋,”
陈君的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格外沙哑低沉,
“我有时候真觉得……快要垮了。骨头缝里都透着累。看着她们三个,心里又爱又怕……这日子,黑的,看不到头!”
李狗蛋用力嘬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辛辣的烟雾,然后用力捶了一下陈君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关切:
“呸!又说这屁话!垮什么垮!你小子命多好!薇薇嫂子这么贤惠,希希、瑶瑶、璐璐,三个丫头多水灵,多健康!你看希希那精气神,那力气头!我跟你说,我在厂里见的那些所谓基因优化过的小孩,都没她看着有灵气!熬着!肯定能熬出头!等丫头们大了,你这好日子就在后头呢!到时候哥们我还指望跟你沾光呢!”
他顿了顿,扭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把声音压得更低:
“是不是……钱又不够了?我那儿这个月奖金刚发,还有点富余,你先拿着……”
说着就真要往兜里掏。
“滚蛋!”
陈君立刻打断他,鼻子一酸,心里那股暖流和苦涩交织得几乎让他失控。
他只能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狗蛋粗糙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声音哽咽:
“够用!真够用!孩子六岁以前联邦有育儿补贴……可惜育儿补贴是真心少!不然咱们也不会被遗弃在孤儿院……就是……累,真他妈的累。”
“累就对了!说明活着!说明有奔头!舒服是给死人的!”
狗蛋反手也用力握住他的手,眼神灼灼,
“咱可是从‘希望’福利院那破地方一起爬出来的!啥苦没吃过?啥白眼没挨过?现在这日子,再难,它也是个家!咱们儿时最渴望的家!咱还能比当年更差?别怂!别真把自己当机器使唤废了!听见没!”
这些朴实无华却充满力量的支持和兄弟情谊,是陈君冰冷绝望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熊熊燃烧的炭火,一次次温暖着他几乎被冻僵的心脏,支撑着他不要彻底倒下。
然而,温暖的友情终究无法抵消那来自高维的、冰冷的系统规则。
那三十年寿命的凭空消失和仅剩二十年的倒计时,才是悬在他头顶真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寒气。
这种恐惧,已经深刻地扭曲了他的行为和心理。
他对与林薇的亲密行为产生了一种极端的、病态的两极化反应。
每当林薇确定怀孕,进入那长达数月的“安全期”时,陈君会体验到一种近乎扭曲的解脱和渴望。
这段时间,是他唯一能够暂时摆脱系统死亡威胁的喘息机会。
他会变得异常贪恋这份短暂的“安全”,甚至会主动寻求温存。
在这段时期里,他才能重新品尝到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恐惧的亲密,才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丈夫而非“生育工具”的存在。
这种渴望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几乎成了一种病态的依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拼命抓住生命中仅存的一点温暖和正常,弥补其他时间的巨大亏空。
每一次,都像是在末日来临前最后的狂欢,带着一种绝望的甜蜜。
然而,一旦孩子出生,“安全期”结束,极致的恐惧便会瞬间回归,并且变本加厉。
他会变得极度敏感、焦虑,甚至有些神经质。
任何一次可能的亲密暗示,都会让他如临大敌,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会找各种拙劣的借口回避:太累了、身体不舒服、头疼……
他的疏远和抗拒时常让林薇感到困惑和受伤,看着她失落的眼神,陈君的心如同被刀割,却无法解释半分。
这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日夜煎熬着他。
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试图与脑海中的系统沟通,想要探寻除了“繁衍”和“扣除寿命”之外的功能。
【系统?】
【在吗?除了生孩子扣寿命,你还能做什么?】
【你还有什么功能?怎么触发?】
【说话!】
………
死寂!
永远是死寂!
那系统就像一个最高效也最无情的交易终端,完成交易后便彻底隐身,不留下一丝一毫多余的线索。
这种探索每次都无功而返,只加深了他的无力和绝望感。
他就像是一个手持威力巨大却无法控制、且会反噬自身的武器的婴儿。
邻居和工友们的议论也早已从最初的羡慕变成了如今的怜悯与不解,常常飘进他的耳朵。
“陈君那小子……唉,才二十七吧?看着比老赵头还显老,造孽啊……”
“可不是,三个孩子,太难了。不过他家那大丫头陈希是真不错,那身子骨,那机灵劲儿,我看比好多小子都强!”
“再过不久就联邦统一资质普查了,就看这孩子能不能测出个好结果,给他们家改改命了……”
林薇对丈夫的变化感受最为真切,她看着他那比实际年龄苍老数十岁的面容,常常心疼得偷偷抹眼泪。
她将一切归咎于生活的重压和抚养三个孩子的艰辛,内心充满了愧疚感,只能更加拼命地操持家务,尽量把简陋的食物做得可口,将孩子们收拾得干净整洁,希望能为他减轻一丝一毫的负担。
陈君将所有的恐惧、绝望、对安全期的病态依赖、对狗蛋的感激,都深深地埋藏在那副苍老的躯壳之下。
他只剩下二十年寿命,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意外”了。
他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赌注,都死死地押在了即将到来的联邦资质普查上。
大女儿陈希,必须出息!
这不仅仅是他付出三十年寿命换来的成果,也承载着像狗蛋这样的兄弟的热切期望,更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快了,好日子快来了……”
他常常倚着门框,望着那个像头矫健小豹子一样奔跑、跳跃、浑身仿佛有使不完劲头的长女,喃喃自语。
那双深陷的眼眸中,还燃烧着最后一丝不甘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