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脆,却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兀地从床的方向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瞬间切断了玛莎悲切的哭声。
她抬起挂着泪珠的脸,茫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个不知名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她正用一只手臂艰难地支撑着自己,试图从那堆厚重的皮毛中坐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手臂因脱力而微微颤抖,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却异常坚定而明亮。
“你醒了,”
古德曼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或者说,你一直都醒着。”
女子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咳……”
那纤细的身体在毛毯下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开来。
古德曼下意识地想上前扶她一把,但脚下还被玛莎紧紧抱着,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能皱着眉,看着她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的咳嗽才渐渐停歇。
女子靠在床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的名字……叫艾莉维娅……”
“我……我或许不像她那样有力气,会种地、会放牧,但我会的东西,或许比您想的要多。”
莉亚娜喘息着。
尽管她的声音因虚弱而颤抖,但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标准帝国通用语里那特有的、近乎优雅的发音。
那是一种只有在贵族、大学者或是往来于各大行省的大商人身上,才能听到的腔调。
“我会辨认草药,知道哪种能退烧,哪种能止血。”
“我还会算数,能帮您计算收成和开支,不会让任何一个铜板白白溜走。”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投下了一个更加重要的筹码。
“而且我识字,会写字,能看懂帝国的律法文书,也懂得一些一般人学习不到的知识。”
此言一出,不只是古德曼,就连跪在地上的玛莎都猛地瞪大了眼睛。
识字?知识?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这贫瘠偏远的北境,这些东西是一种多么珍贵而遥远的能力。
别说苦棘村。
就算把周围的村子都算上,除了偶尔路过的神父和帝国派来的税官,就再也找不出几个能流利读写的人。
一个会识字、懂知识的女人?
这简直比一头会下金蛋的母鸡还要稀奇。
古德曼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女子,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她是谁?
她绝不可能是普通的村民,更不可能是逃难的难民。
那种即便身处绝境也未曾消磨殆尽的从容,以及她所掌握的这些知识,都指向了一个可能。
一个落难的贵族小姐?
这个念头让古德曼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可不是什么艳遇,而是天大的麻烦。
贵族的世界充满了阴谋、仇杀和追捕,沾上一点都可能粉身碎骨。
他只想在这片土地上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可不想卷入任何他无法掌控的漩涡里。
“我不需要一个会识字的管家。”
古德曼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我这里没有文书需要阅读,也没有账目需要记载,我只需要一个能把芜菁煮熟的人……而这件事,我自己就能做。”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将这个巨大的麻烦推开。
然而,床上的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
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多了一丝恳求。
“您需要的,”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只是您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需要。”
她的目光越过炉火,精准地落在古德曼身上。
仿佛能看穿他那身洗得发白的亚麻布衣衫,直视他的骨骼与灵魂。
“古德曼老爷,您是一位退役的帝国军官,对吗?”
古德曼的心猛地一沉。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过去的身份。
村里人只知道他当过兵,立过功。
但具体是什么职位,没人知道,他自己也懒得说。
“你怎么知道的?”
古德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跪在他脚边的玛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浑身一颤,抱住他裤脚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您的站姿,”
艾莉维娅没有被他吓到,反而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
“即便您只是随意地站着,您的双脚也始终保持着一个能让您在瞬间发力的距离。
“您的腰背永远挺直,重心稳固,这不是一个农夫或者猎人会有的习惯。”
“还有您的手,”
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虽然同样布满老茧,但却是在右手的虎口和食指上……那是常年握持长矛和剑柄所留下的痕迹,而不是镰刀和锄头。”
她顿了顿,给了古德曼一个消化的时间,
“而且,一个普通的士兵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也换不来苦棘村外这么一大片属于自己的、无需缴税的土地。”
“所以,您至少曾是一名帝国军团的百夫长,我说的对吗?”
她每说一句,古德曼的脸色就沉下一分。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女人的审视之下。
这些细节连他自己都未曾在意过,却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看了个通透。
“就算你猜对了,又能怎么样?”
古得曼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他自己清楚,底气已经不如刚才那么足了。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说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是吗?”
艾莉维娅轻轻地反问,然后抛出了自己的“价值”,也是她最后的筹码。
“一个普通的百夫长,或许能凭借军功换取一块可以温饱的土地。”
“但是一个普通的百夫长,却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阶级,就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也永远只能是贵族老爷们牧鞭下的牛羊。”
“您甘心吗?古德曼老爷。”
“您甘心就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种一辈子地,砍一辈子柴,然后默默无闻地老死吗?”
像是魔鬼的低语。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力,似乎能传递到人们内心的最深处一样。
“您想不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