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生看着他汗水浸湿的后背,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老舍笔下的祥子。他不由开口搭话道。
“师傅,你是本地人吗?”
车夫的脚步没有停,似乎对乘客的搭话有些意外。他侧过一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喘息。
“回先生,不是。俺是河北乡下来讨生活的。”
“来北京多久了呢?”陈海生继续问道。
“有三四年咧。”
“现在这日子……过得还好吗?”陈海生问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
他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留洋先生”,去问一个在底层挣扎的壮劳力过得好不好,多少有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味道。
车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还成。”他开口,声音很平静,“俺年轻,身子骨壮,有一把子力气。拉一天下来,就能赚个七八角。”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抱怨,也没有自得,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就等着存点钱,买一辆自己的车!”
“有了自己的车,就不用给车厂交份子钱了,跑一天,赚的就都是自己的。再攒几年,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
一说到这,他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力气,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买车子,盖房子,娶媳妇。
多么实在的想法。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他也想在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买一辆还过得去的代步车,周末可以载着家人去郊外,然后再找一个相爱的人,结婚生子,看着孩子慢慢长大……
陈海生微叹,想起了自己。
他是个小镇做题家。一路从县城杀到省城,再从省城考进北京,读完本科读硕士,头发都掉了不少,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
结果一转眼,就到这里来了。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恐怕回去也是遥遥无期。
车轮的“咕噜”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身轻轻一顿。
“先生,箭杆胡同到了。”车夫的声音将陈海生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抬眼望去,一条不算宽敞的胡同静静地躺在眼前,两侧是连绵的灰色砖墙和一座座规格不一的宅门。
偶尔有炊烟从屋顶升起,混杂着不知谁家炒菜的香气,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辛苦了。”陈海生点点头,和赵四一前一后下了车。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来,数了车钱,然后又多捻出了十文铜板,一并递了过去。
那车夫接过钱,手指一捻便觉出了分量不对。他低头一看,黝黑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错愕和局促。
“先生,这……给多了,用不了这么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把多出来的钱退回来。
“拿着吧。”陈海生却伸手将他的手按了回去。
他的声音温和:“刚才不是说了,要攒钱买车吗?就收下吧!。”
车夫一下子愣住了。
陈海生却笑了笑,补充道:“我之后大概率是要在这儿住下的。”
“这几天免不了要添置些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你闲的时候,就在这附近转转,要是看到我,就载我一程。”
车夫那点残存的局促瞬间烟消云散,他紧紧攥住手里的铜钱,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嘞!先生您放心!您只要招呼一声,我随叫随到!”
说完,他咧开嘴,随即转身拉起黄包车,汇入了人流。
“先生,就是这儿了。”赵四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指了指旁边一座朱漆的院门。
陈海生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眼前的院子。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院子,门墩是两个简单的石鼓,门上没有挂什么匾额,只是两扇厚重的木门刷着暗红色的漆,漆面有些斑驳。
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不张扬,很内敛,透着一股子沉静的气息。
“老刘,”还没进院子呢,赵四的声音就带着一股子热络劲儿,他扣了扣门,喊道,“我这次,可是给你找了个顶好的租客!”
给他们开门的男人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见他身形挺拔,眉目清朗,一身得体的西式衬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气质沉静,没有半分浮夸之气,眼中的审视便淡去了不少。
赵四见状,立刻趁热打铁地介绍道:
“这位是陈先生,刚从留洋回来的高材生!真正的文化人,肚子里都是墨水!”
“陈先生。”老刘冲着陈海生点了点头,扶了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主动伸出手,“幸会,免贵姓刘,刘文远。在……衙门里混口饭吃。”
陈海生与他握了握手,只觉得对方掌心有一层薄茧,并不像纯粹的读书人。“刘先生,你好。”
刘文远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快请进,快请进,外面风大。”
院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胡同里的喧嚣,陈海生眼前豁然一亮。
这是一个收拾得极为干净的院子。青砖铺地,缝隙里连根杂草都看不见。
东厢房的窗下摆着几盆长势喜人的花草,西边则搭着一个简易的葡萄架,虽然此刻只有光秃秃的藤蔓,但可以想见夏日里的满目荫凉。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正中那棵柿子树。
树干粗壮,虽然叶子已经落尽,但光秃秃的枝丫上还零星挂着几个风干了的柿子,平添了几分诗意和暖意。
这正是陈海生想要的感觉。清静、安宁,又充满了生活气息。
“院子很清静,”陈海生由衷地赞叹道,“我喜欢。”
听到这句,刘文远和赵四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陈先生是文化人,眼光自然是好的。”赵四哈哈一笑,拉着刘文远到石桌旁坐下。
“老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陈先生看上你这院子了,你给个实在价。陈先生刚回国,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刘文远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看了一眼自家紧闭的正房房门,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孩子们的吵闹声。
“不瞒陈先生,”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薪水已经拖欠了三个月没发了,要不是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实在周转不开,我这祖上传下来的院子,是真舍不得租给外人住。”
他这番话说的坦诚,反倒让陈海生心生好感。
刘文远伸出了一根手指,又加了五根,道:“一个月,六块大洋。这一间东厢房,您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了。”
一个月六块大洋,陈海生皱了眉头,按这个年代大洋的购买力来说,还是稍微贵了一些。
赵四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他清了清嗓子,给刘文远使了个眼色:“老刘啊,陈先生不是外人,往后就是邻居了。都是读书人,讲究个缘分。你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