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自校长大婚之后,溪口的日子仿佛被浸在了温水里,不疾不徐地淌着。祠堂里的私塾照常开,蒋家盐铺的算盘声依旧清脆,连檐角那串铜铃被风吹响的调子,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李宇轩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悄悄变了——比如蒋锐元腰间多了块玉佩,是新媳妇毛服梅绣的荷包里坠着的;比如西厢房的灯,常常比别处灭得晚些。
当然,没变的是校长那股子折腾劲儿,以及……每次闯祸后,替他背锅的总是自己。
这日午后,日头正毒,晒得青石板都发烫。李宇轩刚把院里的水缸挑满,就被蒋锐元拽着往后门跑。少年跑得急,布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额前的碎发都汗湿了,黏在脑门上。
小轩子,快点快点!校长回头催他,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再晚些被娘抓到,又得挨一顿数落!
李宇轩喘着粗气,被拽得一个趔趄:少东家,咱这是要去哪啊?
去了就知道!蒋锐元神秘兮兮地笑,拽着他拐进老街旁的一条窄巷。巷尾是片竹林,竹林深处藏着条小河,河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这是他们俩的秘密基地,蒋锐元总爱溜到这儿摸鱼抓虾,或是躺着看天上的云。
两人刚在河边的柳树下坐定,李宇轩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少东家,咱就是说,自打你成婚已经两年了,能不能别总坑我?
他揉了揉后腰,那里还留着上次挨打的淤青。也是在这条河边,蒋锐元偷偷把家里的渔网拿出来撒,结果网到了邻村地主家放养的鸭子,被人告到蒋母王才玉那里。蒋锐元嘴硬,一口咬定是李宇轩怂恿他来的,王才玉二话不说,抄起门后的藤条就给了他一顿好打,打得他半个月不敢坐硬板凳。
蒋锐元正脱了鞋,把脚伸进凉丝丝的河水里晃荡,闻言挑了挑眉:你是少东家还是我是少东家?
您是,您是。李宇轩没好气地应着。
那你就说,哪回有好吃的好玩的,我没想着你?蒋锐元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两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昨儿服梅娘家送来的,甜得很,特意给你留的。
李宇轩看着那两块泛着油光的桂花糕,喉咙动了动。毛服梅的手艺确实好,做的点心又甜又糯,是他前世没尝过的味道。可这点甜头,哪抵得上挨打的疼?
可少东家,每回挨打的都是我啊。他嘟囔着,还是把桂花糕接了过来,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甜香瞬间在舌尖散开,可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毛服梅待下人还算宽厚,有时见他被校长支使得团团转,还会偷偷塞个馒头给他,可她毕竟是少奶奶,有些事,终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蒋锐元没接话,只顾着用树枝逗水里的小鱼,过了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娘希匹,别犟嘴。
这三个字是他的口头禅,听着糙,却没什么恶意,更像是少年人不服气时的嘟囔。李宇轩知道,再争下去也没用,这位少东家看着长大了两岁,性子还是没变,主意正得很,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两人在河边待到日头西斜,蒋锐元摸了两条小鲫鱼,用草绳串着,得意洋洋地往回走。快到蒋家大院时,远远就看见王才玉站在门口的槐树下,穿着青布褂子,手里拄着根拐杖,脸色沉得像要下雨。
李宇轩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蒋锐元脸上的得意也瞬间僵住,手忙脚乱地把鱼往身后藏,可那两条扑腾的小鱼哪藏得住?
没等走近,王才玉的声音就飘了过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锐元,你又去哪野了?
蒋锐元脖子一缩,刚才在河边的嚣张气焰跑得无影无踪。他几步走到王才玉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像是练过千百遍。
娘,儿子错了。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不该溜出去摸鱼,误了先生布置的功课。
李宇轩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他靠!这就是那个刚才还在河边叉腰吹牛的少东家?这就是那个敢跟先生顶嘴、把私塾戒尺掰断半根的蒋锐元?见到母亲,居然说跪就跪,那股子牛逼劲儿去哪了?
他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蒋锐元跪了,自己这个跟班怎么办?跟着跪?可他是仆人,哪有跟主子一起跪在主母面前的道理?不跪?看王才玉那眼神,已经扫到他身上了,显然是把他也归到同谋里了。
正纠结着,王才玉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冷冷地问:小轩子,你也跟着胡闹?
李宇轩心里叫苦,刚想解释是少东家拽我来的,膝盖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咚地一声也磕在了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跪,或许是被蒋锐元那干脆的一跪带了节奏,或许是这年代主母的威严实在太重,又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跟着这位未来的校长一起挨训,总比自己单独受罚强。
王才玉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半大孩子,叹了口气。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野,管不住,还好有个老实的小轩子跟着,不然指不定闯多大祸。她瞥了眼蒋锐元身后露出的鱼尾巴,又看了看李宇轩膝盖下沾的泥,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锐元,罚抄今天学的《论语》三遍,抄不完不准吃饭。王才玉的声音缓了些,小轩子,你是下人,本该劝着少东家,反倒跟着他胡闹,去账房领五个板子,长长记性。
谢娘。蒋锐元头也不抬。
……是,谢主母。李宇轩心里翻了个白眼,果然,还是他挨打。
两人跟着王才玉进了院,蒋锐元被勒令回房抄书,李宇轩则耷拉着脑袋往账房走。路过西厢房时,门帘轻轻动了下,毛服梅探出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歉意,又很快缩了回去。
李宇轩苦笑一声,继续往前走。五个板子打在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却没那么气了。他想起刚才蒋锐元跪在地上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位未来的校长,此刻也不过是个怕娘的少年。
夜色降临时,李宇轩端着药碗,给蒋锐元送过去——那是王才玉让厨房炖的,说是给抄书辛苦的儿子补补。蒋锐元正趴在桌上,一手按着纸,一手握着毛笔,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还念念有词,看样子是真被那三遍《论语》难住了。
少东家,药来了。李宇轩把碗放在桌上。
蒋锐元抬头,眼圈有点红,大概是被先生的字折磨的。他看了眼李宇轩,小声问:屁股疼不疼?
李宇轩愣了愣,摇摇头:没事。
蒋锐元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写字,过了会儿,又从抽屉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他:服梅做的绿豆糕,败火。
李宇轩捏着那包绿豆糕,走出房门时,见西厢房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毛服梅低头做针线的影子。院外的风又起了,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突然觉得,这蒋家大院里的日子,就像这铃铛声,吵吵闹闹,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这天下,已经不太平了。
李宇轩摸了摸怀里的绿豆糕,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温水般的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而他和这位总爱坑他的少东家,未来的路,恐怕会比抄今天学的《论语》难上百倍千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