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县的新试学堂坐落在县城东头,是栋青砖砌成的两层小楼,门口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新试学堂四个大字。比起溪口的私塾,确实气派了不少,只是在蒋锐元眼里,也就那样。
小轩子,这就是母亲口中说的新试学堂?他仰着脖子瞅了瞅匾额,撇撇嘴,看上去也不怎么样啊,还没家里的祠堂宽敞。
李宇轩跟在他身后,背着两人的书包,闻言忍不住说:少东家,您就知足吧。要不是您在私塾里谁也管不住,上天入地没个消停,先生都快给您气病了,咱们也不用来这儿遭罪。
这话倒是实话。王才玉为了送蒋锐元进这学堂,前前后后托了不少关系,还捐了一笔不菲的办学款,才让校长松了口。蒋锐元却满不在乎,踢了踢门口的石阶:遭罪?我看未必,说不定比私塾好玩。
李宇轩没接话,心里却打起了鼓。
新试学堂?这玩意儿他历史课本里都没有见过,具体教什么、怎么教,完全没概念。他瞅了瞅来往的学生,大多穿着统一的灰色学生装,背着帆布书包,走路都带着股斯文气,跟蒋锐元这穿着绸缎马褂的样子格格不入。
不过话说回来,这新试学堂到底是个什么鬼?蒋瑞元摸着下巴,一脸好奇,既不读《论语》,又不练毛笔字,难道天天学算账?
李宇轩心里的疑问比他还多。
难道是黄浦军校的前身?不对啊!他记得黄浦军校明明在羊城,是十几年后的事,怎么会跑到清末的奉化来?难道是自己穿越引发的蝴蝶效应加强了?还是说……眼前这蒋锐元根本就不是他知道的那个校长?再或者,这压根就是个平行世界?
他越想越乱,感觉脑子都快不够用了。学历史的时候,也没听说过奉化有这么个新试学堂啊,难不成是自己漏看了?
铛铛铛——,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学生们纷纷往教室里走,蒋锐元拉着他,也跟着人群上了二楼。
教室里摆着整齐的木桌椅,黑板是黑油漆刷的,墙角还立着个地球仪,这玩意儿李宇轩只在历史博物馆见过。两人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蒋锐元好奇地转着桌上的铅笔,像玩新玩具似的。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老头走了进来。他头发花白,背却挺得笔直,手里捏着本厚厚的书,往讲台上一站,目光扫过全班,声音洪亮:各位同学好!老朽顾青濂,是你们的国文与修身课老师。
老头说话时中气十足,眼神里透着股锐利,不像是普通的教书先生。
接下来的日子,李宇轩才算真正见识到了新试学堂的厉害。
这里的课程确实和私塾天差地别。上午学国文、算术,下午居然还有格致(也就是物理化学)和外文(英语)。蒋锐元对算术还算有点兴趣,毕竟家里开着钱庄,算账的本事多少遗传了点,可一到外文课就头疼,对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直皱眉,好几次都想把课本撕了。
李宇轩却学得津津有味。算术对他这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来说,简直是小儿科。格致课上讲的声光热力,虽然浅显,却让他有种终于摸到现代科学边儿的亲切感。就连外文课,他也凭着前世残存的几句英语底子,比别人多懂几分。
最让他意外的是顾清濂的课。
这老头讲国文从不死抠字句,讲《史记》里的刺客,能扯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讲杜甫的诗,能绕到百姓疾苦,非一人之过。到了修身课,更是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说旧制已朽,当破旧立新,甚至敢在课堂上提民权、平等。
我靠!这老头讲课还真有点东西啊!一次课后,李宇轩忍不住跟校长嘀咕,听他说话,比私塾先生那些之乎者也带劲多了。
蒋锐元正对着外文课本发愁,闻言抬了抬头:带劲是带劲,就是太敢说了。昨天他说君为轻,民为贵,我母亲要是听见了,非得骂他大逆不道。
李宇轩心里却翻起了更大的浪。
顾清濂讲的这些,分明就是革命思想啊!在清末的学堂里,公开讲这些,就不怕被官府抓起来?更奇怪的是,以这老头的见识和胆量,怎么历史课本里没提过这号人物?难道是后来牺牲了?还是被历史淹没了?
他偷偷观察顾清濂。老头平时除了上课,很少跟人来往,总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书,有时会对着一张世界地图出神,手指在上面比划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次李宇轩去办公室交作业,瞥见他桌上放着本没封面的书,上面印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几个字,吓得他赶紧退了出来。
这老头绝对不简单。李宇轩心里笃定。
日子一天天过,蒋锐元虽然还是偶尔逃课,却比在私塾时收敛了不少,至少算术和格致课能坐住了。李宇轩则像块海绵,疯狂吸收着新知识,同时也没忘了琢磨顾青濂的来历。
他试着问过班上的老同学:顾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同学摇摇头:不清楚,只听说他是从魔都来的,见过大世面,还跟洋人打过交道。
那他为什么来咱们这小地方教书?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躲什么人吧。同学压低声音,我爹说,去年魔都那边闹革命党,杀了不少人,顾先生说不定就是从那边逃过来的。
李宇轩心里咯噔一下。
革命党?这就对上了!难怪老头天天讲革命,感情是自己人啊!可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默默无闻?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仿佛有层迷雾笼罩在这学堂上空。
这天下午,顾青濂讲完课,特意叫住了李宇轩。
李宇轩同学,老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这几次的作文,观点很新颖,尤其是那篇《论新旧之变》,颇有见地。
李宇轩心里一紧,连忙谦虚:先生过奖了,我只是随便写写。
顾清濂笑了笑,没再追问,反而话锋一转:你跟蒋锐元同学是一起从溪口来的?
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性子跳脱,但本质不坏,就是缺了点管教。老头叹了口气,你多劝着他点,如今这世道,多读点书,多明点理,总是好的。
李宇轩点头应下,心里却更疑惑了。顾青濂这话,不像是单纯的关心,倒像是话里有话。
走出办公室时,夕阳正斜斜照在学堂的青砖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李宇轩回头望了眼办公室的窗户,顾青濂正站在窗前,望着远方,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他突然有种预感,这新试学堂,这位顾先生,恐怕会在他和蒋锐元的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