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料燃烧的爆裂声,刺耳又响亮。
那台攻城耧车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
巨大的火舌卷向天空,将浓烟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火光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人间炼狱。
长林军的阵列已经不复存在。
士兵们东倒西歪,丢盔弃甲。
许多人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更多的人在胡乱奔跑,互相冲撞,完全失去了建制。
那浓烟不仅遮蔽了他们的视线,更摧毁了他们的呼吸与意志。
火光映在薛万彻的脸上,他的脸一半黑,一半红,神情狰狞。
“撤!”
“全军撤退!”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已经完全沙哑。
残存的士兵听到将令,如蒙大赦,转身就跑,连滚带爬。
溃败,彻底的溃败。
秦王府的墙头上,死寂被一声压抑不住的欢呼打破。
“他们跑了!”
“我们赢了!”
府兵们扔掉手里的弓,振臂高呼,许多人相拥而泣,喜悦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划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劫后余生的狂喜,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房玄龄扶着墙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杜如晦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守住了。
面对三台攻城耧车和数倍于己的精锐,竟然真的守住了。
他们看向那个站在最高处的背影,那道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轮廓分明。
“穷寇莫追。”
房玄龄轻声说,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自语。
这是兵法常识。
然而,李自在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追。”
一个字。
墙头上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房玄龄猛地抬头。
“三公子?”
杜如晦也急了。
“不可!我军兵力本就处于劣势,此时追击,倘若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李自在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们已经不是‘寇’了。”
他指着下方那片混乱的人潮。
“是一群被吓破了胆的羊。”
“羊,是不会埋伏人的。”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穿透力。
他看向身后的恶来与仲康。
“开府门。”
恶来与仲康没有半分犹豫,巨大的身躯撞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向墙下走去。
“三公子,三思啊!”
房玄龄的声音都变了调。
主动开门迎敌和追杀溃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后者在他们看来,是拿来之不易的胜利去赌博。
李自在没有解释。
他只是看着那些刚刚还在欢呼,此刻却面露迟疑的府兵。
“我刚才问你们,信不信我。”
“现在,我再问一遍。”
“你们,还信不信我?”
人群再次陷入沉默。
那个第一个响应李自在的老兵,将头盔往地上一摔。
“妈的!”
“俺这条命都是三公子捡回来的!”
“三公子说追,那就干死他们!”
他抓起旁边的横刀,跟着恶来与仲康的背影冲了下去。
“干!”
“杀出去!”
“让他们知道秦王府的厉害!”
被压抑的血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府兵们不再犹豫,眼中重新燃起战意,嘶吼着冲下墙头。
房玄龄与杜如晦呆立在原地,看着这疯狂的一幕。
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理解李自在。
也无法理解,他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这群府兵对他产生如此狂热的信任。
“传令弓箭手。”
李自在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两人的思绪拉回。
“自由射击,为他们提供掩护,重点照顾那些企图重整队形的小头目。”
“喏。”
传令兵领命而去。
“吱嘎——”
沉重的秦王府大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门外,是正在溃逃的长林军。
门内,是恶来与仲康率领的五百府兵,杀气腾腾。
“杀!”
恶来一声咆哮,提着他的双铁戟,第一个冲了出去。
他像一辆横冲直撞的战车,直接撞进奔逃的人群中。
铁戟挥舞,带起一片血肉模糊。
仲康紧随其后,双刀翻飞,每一次出刀,都精准地割开一名敌人的喉咙。
五百府兵结成一个锋锐的锥形阵,以两位猛将为尖刀,狠狠地扎进了长林军的屁股。
这是一场屠杀。
溃逃中的长林军士兵,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他们背对着敌人,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
而身后的追兵,则像秋天收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地放倒他们。
墙头上,房玄龄与杜如晦手脚冰凉。
他们看见,李自在所言非虚。
那根本不是一支军队。
那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李自在的判断,精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他不仅算准了敌人的溃败,还算准了他们溃败之后的心态。
这种对战场和人心的洞察力,已经超出了“谋略”的范畴,近乎于一种本能。
薛万彻在亲兵的护卫下,已经逃出百步之外。
他听到身后的惨叫声越来越近,回头一看,心胆俱裂。
秦王府的大门开了。
一支追兵,正在他的军队里肆虐。
他的士兵,毫无还手之力。
“挡住他们!给老子挡住他们!”
他疯狂地用马鞭抽打身边的亲兵。
可是,没有人听他的。
连他的亲兵,都只想离那两尊杀神远一点。
突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中薛万彻的肩胛。
“呃啊!”
他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亲兵们见状,非但没有救援,反而跑得更快了。
薛万彻在地上挣扎着,眼睁睁看着恶来那巨大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在他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不……”
绝望的呐喊,被一声沉闷的钝击打断。
长林军主将,薛万彻,战死。
主将阵亡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溃兵中传开,彻底压垮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
士兵们扔掉了所有能扔的东西,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恶来将薛万彻的尸体用铁戟挑起,高高举过头顶。
“薛万彻已死!”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响彻整个战场。
“降者不杀!”
墙头上的府兵也跟着齐声呐喊。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击着每一个长林军士兵的神经。
“噗通。”
“噗通。”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兵器,跪倒在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
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追击的府兵停下了脚步,将这些降兵团团围住。
仲康走到恶来身边,看了一眼薛万彻的尸体。
“三公子只让咱们冲杀,没让咱们受降。”
恶来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人头带回去是功劳,活人带回去,也是功劳。”
他将薛万彻的尸体扔在地上,目光扫过那些跪地的降兵。
“都给老子抱头蹲好,谁敢乱动,他就是下场。”
降兵们噤若寒蝉,一个个抱紧了脑袋,身体抖得和筛糠一样。
这一战,结束了。
当秦王府的大门再次缓缓关闭。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那台仍在燃烧的耧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