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巴被秋老虎咬得死死的,空气里全是燥热的分子。
林默拎着一个平平无奇的人事档案袋,站在蓉城国企出版社那栋爬满陈年爬山虎的办公楼前。
楼不高,六层,灰扑扑的,墙皮局部脱落,像个卸了妆的中年女人,透着一股子“我尽力了,就这样吧”的疲态。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油墨、过期茶叶和体制内特有陈腐气息的空气。
嗯,对味儿了。
这股子闻着就让人想打瞌C的美妙味道,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保护色。
走进大楼,一阵凉意袭来。
倒不是因为空调给力,纯粹是这楼道太阴森,采光约等于无。
格子间里,几十号人稀稀拉拉地坐着,敲击老式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但节奏出奇地一致——慢得像是在给乌龟做心肺复苏。
林默扫了一眼,很好,大家精神状态都很稳定,稳定地想下班。
这里,将是他明面上“躺平”的龙兴之地,是他隐形财富帝国最完美的遮羞布。
“新来的大学生林默?”
一个声音从斜前方传来。
林默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衬衫、发际线岌岌可危的中年男人正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
“我是。”林默露出一个标准的新人微笑,人畜无害。
“跟我来吧,编辑二部。”
林默跟着男人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刚放下档案袋,屁股还没挨着椅子,部门领导张主任那微胖的身影就跟装了GPS似的,精准地“晃”了过来。
张主任,大名张建国,四十五岁,一副金丝眼镜卡在油光锃亮的鼻梁上,略微发福的肚子将白衬衫撑得有些紧绷。
他走过来的姿势很特别,脚跟不怎么用力,全靠腰腹力量带动整个身躯平移,突出一个“稳”字。
“小林啊。”
张主任开口了,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是那种长年在会议上发言练出来的官腔。
“嗯,人看着很精神嘛,不愧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进了咱们单位,凡事要讲究一个‘稳’字,要讲规矩。”
林默心里已经开始自动翻译了。
潜台词:“别给我瞎折腾。”
“别以为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能搞特殊化。在我们这里,学历只是敲门砖,能力和态度才是关键。”
潜台词:“你那学历在我这儿不好使,得听我的。”
“要从基层做起,多学多看,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潜台词:“让你干啥就干啥,别有自己的想法。”
张主任说着,下巴轻轻一扬,指了指墙角那堆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旧期刊和文件。
“喏,这些都是咱们部门历年的存档,你刚来,先熟悉熟悉资料,把这些旧刊整理一下,分门别类,做个电子目录出来。”
那堆文件山,目测没有一吨也有八百斤,灰尘厚得能在上面种大蒜了。
张主任的眼神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屑,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你放弃高薪私企选择“咸鱼”的下场,活该。
林默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笑。
爽!
太爽了!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摸鱼”开局吗?
整理旧文件,多好的活儿啊,既不用动脑,又能名正言顺地坐在那里磨洋工。
简直是为他这种一心只想搞钱的重生者,量身定制的天堂级副本。
“好的,张主任,我明白了!我一定踏踏实实,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尽快融入集体!”
林默立刻切换到“热血职场小白”模式,点头如捣蒜,眼神真挚得能拉丝,就差当场敬个礼了。
张主任对林默这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很是满意,官僚主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背着手,用刚才那种独特的步伐,心满意足地“漂移”回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林默看着主任的背影,心中默默吐槽:哥们儿,你接着演,我配合你。等过两年你求着我给你家孩子安排工作的时候,希望你还能这么“稳”。
他刚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就飘了过来。
邻座的王丽,一个画着全套精致妆容,眼线飞到太阳穴的女同事,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凑了过来。
王丽是那种办公室里最常见的信息集散中心兼八卦传播者,看人的眼神总带着一把无形的尺子,随时在丈量你的身家背景。
“哎,小林是吧?我叫王丽。”她笑得花枝乱颤,但那笑意明显没抵达眼底。
“丽姐好。”林默礼貌回应。
“啧啧,小林,听说你之前还拿到了沪上那家大公司的offer?年薪八万呢!”
王丽的消息倒是灵通。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林默。
从他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回力帆布鞋,看到他身上那件朴素的纯棉T恤,眼神里的精明逐渐被一丝轻蔑所取代。
“怎么想不开来我们这‘养老’啊?一个月死工资,撑死一千块,将来在蓉城买房结婚可不容易哦。”
这话问得,看似关心,实则每个字都在探他的底。
潜台词是:你家是不是很有钱,来这儿体验生活的?要不然就是个脑子有坑的。
林默心中暗笑,这姐们儿的段位,在他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精面前,简直就是青铜遇到了王者。
“嗨,这不是图个安稳嘛。”
林默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憨厚老实的笑容。
“离家近,能照顾爸妈。而且出版社工作体面,好找对象不是?”
他故意把那些最“咸鱼”、最没追求的理由抛了出来。
这套说辞,是他早就准备好应付各路人马的官方话术,堪称“咸鱼语录1.0版”。
果然,王丽听完,眼中那丝轻蔑更浓了。
哦,原来不是富二代,是个没啥本事就图安稳的“妈宝男”。
她心里瞬间就给林默贴上了“没钱、没前途、无害、可忽略”的标签。
“哎呀,那倒是,稳定是挺稳定的,”王丽的语气瞬间变得有些敷衍,身体也坐直了,拉开了距离,“就是……一眼望到头了嘛。我们女人还好,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你们男人压力大呀。”
她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你个穷小子,以后等着哭吧。
林默只是配合地笑了笑,嘴里说着“是啊是啊,丽姐说得对”,心中却在为她未来的表情而感到一丝玩味的期待。
他能想象到,当几年后,自己开着库里南来上班,而王丽还在为每个月的房贷和那款新出的LV包包发愁时,她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那场面,一定比任何喜剧片都有趣。
晚饭后,林默婉拒了同事们“搓一顿”的客套邀请,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城中村小屋。
十五平米的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是全部。
他拨通了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号码。
“喂?”
电话那头,苏晚晴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傍晚的慵懒,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是我,林默。”
“嗯……”苏晚晴的声音低了下去,“找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语气中的迷茫和沮丧。
前世,就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压力,加上自己远赴沪上,两人才渐行渐远。
“还没呢,投了很多简历,都石沉大海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有点烦。”她轻轻叹了口气。
“别急,慢慢来。”
林默的声音放得极其温柔,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晚晴,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不是非要进什么五百强,拿多少年薪才叫成功。”
“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看,而是你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选择一条能让你感到平静和幸福的路,远比追逐那些表面的光鲜,要重要一万倍。”
这些话,是他用了二十年的悔恨和痛苦换来的真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听得到苏晚晴浅浅的呼吸声。
“林默……”她小声说,“你好像……变了好多。”
“是吗?”林默轻笑,“可能是在出版社看书看得多,变成哲学家了吧。”
他知道,此刻的苏晚晴,就像一艘在迷雾中航行的小船,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她安心停靠的港湾,和一个能为她驱散迷雾的精神支柱。
而这一世,他必须成为那个港湾,那根支柱。
挂了电话,林默脸上的温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平静。
他打开那台二手的破电脑,他熟练地打开了股票交易软件。
屏幕上,他那4000块买入的中国船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点钱,连王丽一个月的化妆品都买不起。
但林默的眼神,却像是在检阅一支即将征服世界的无敌舰队。
几天后,林默在回大学城拿毕业证的路上,偶遇了陈宇。
曾经的陈宇,是计算机系公认的技术狂人,代码敲得飞起,能一个人黑掉学校的教务系统,只为了给室友的挂科成绩改个及格。
但此刻的陈宇,却显得有些落魄。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格子衬衫,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前,眼神里充满了对技术的执着,和被现实毒打后的迷茫。
“陈宇?”林默主动打了声招呼。
“林默?”陈宇显然有些意外,他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你不是去沪上了吗?”
“没去,留在蓉城了。”林默笑了笑,“你呢?在哪儿高就?”
“别提了,”陈宇一脸晦气,“在个小破公司写网页,老板啥也不懂,天天让我用Flash做动画,还嫌弃我的代码不够‘五彩斑斓’,我真是……日了狗了。”
林默看着他,心中一动。
来了。
他的首席技术官,他的“白手套”,他未来科技帝国的执行者,出现了。
林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不知道从哪儿顺来的空白名片,用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手机号,递了过去。
“陈宇,你技术这么牛,给那种傻叉老板打工太浪费了。”
“有没有兴趣……自己搞点东西?”
陈宇愣住了:“自己搞?我哪有那本钱。”
“我可以给你投点启动资金。”林默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咱们合作,先成立一个‘技术外包’工作室,就主攻数字技术和网站搭建。你负责技术,我负责找业务。赚了钱,你七我三。”
陈宇彻底呆住了,他看着林默,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
“你……你哪来的钱?”
“我自有办法。”林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需要回答我,干,还是不干。”
陈宇看着林默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他想到了那个不懂技术却指手画脚的老板,想到了自己那些被埋没的才华。
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干!”
林默笑了。
未来那个掌控着数个现象级APP和尖端科技公司的巨擘,此刻,被他用一张空头支票,成功收入麾下。
为未来的科技帝国,埋下了第一颗,也是最重要的一颗种子。
回到出版社,办公室里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安详”。
王丽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一边补一边跟旁边的同事抱怨。
“哎,气死了,新出的那款迪奥口红又断货了!蓉城这破地方就是这样,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可不是嘛,我上个月看中的一个包,工资发了去买,也没了。”
林默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接过了话茬。
“是啊,日子真不好过。”
他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打开银行短信,还故意把屏幕侧向王丽的方向。
那上面,一个只有三位数的银行卡余额,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唉,这工资刚发就见底了,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呢。”
他用的是一个专门用来“示弱”的普通账户,里面常年不超过一千块。
王丽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个数字,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眼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果然是个穷光蛋。
她连搭话的兴趣都瞬间消失,转过头去,继续跟另一个同事讨论起了周末去哪里喝下午茶。
林默心中暗笑。
演戏,就要演全套。
他知道,此时此刻,在他那个加密的股票账户里,那笔初始的4000块,在经历了“非典概念股”、“钢铁振兴计划”等几次精准的短线截胡后,已经像滚雪球一样,变成了一个他自己都懒得去数的数字。
那数字的每一次跳动,都足以让这个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工资,显得像个笑话。
夜晚。
林默坐在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窗前,没有开灯。
窗外,是蓉城南边华阴镇方向的万家灯火。
在他的重生记忆里,几年后,那片现在还只是郊区的土地,将会因为新区的规划,地价一飞冲天,成为蓉城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地段。
手机屏幕亮起,是苏晚晴发来的短信。
【今天面试了一家公司,感觉还不错,谢谢你的鼓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