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数。
那位年迈的北凉王,早已褪去锋芒。
所求不过一子安好,徐凤年能否稳承大业,才是他唯一牵挂。
只要不触此逆鳞,哪怕天子当面羞辱,他也只会低头隐忍。
至于顾天白这类无深仇却具分量之人,更不会轻易树敌。
“那褚禄山……”副将目光扫向地上瘫倒的身影。
“顾天白!大雪龙骑已至,你还敢妄动?速速投降,或可留全尸!”
褚禄山仰头狂笑,满脸狰狞。
这里是北凉,三十万铁骑镇守之地,谁敢造次?
在他眼中,顾天白也不过是待擒之虏。
“罢了。”顾天白淡淡开口。
“本想等徐骁到来再处置你,毕竟曾为军中宿将,礼数不可废。”
“可惜你这张嘴,实在令人作呕。”
话音未落,他右手轻抬。
副将腰间刀鞘一震,寒刃自行飞出。
至于自己的佩刀——还不值得为此人出鞘。
刀光如电,裂空而下。
褚禄山笑声戛然而止。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面容凝固在惊愕之中。
头颅尚未落地,一道白衣身影已疾驰而至。
来者正是陈芝豹。
他目睹此景,瞳孔骤缩,神情由惊转怒,最终化作滔天杀意。
陈芝豹的神情几经变幻,愤怒、惊疑、难以置信,一一掠过脸庞。
“顾天白,你竟敢如此放肆!”他厉声质问,声音中夹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陈将军,多年未见,风采依旧。”顾天白嘴角微扬,语调轻松得仿佛只是在街头偶遇旧友。
这话像是一根刺,狠狠扎进陈芝豹的心里。他的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你知道你杀了谁吗?那是褚禄山!”
“哦?”顾天白轻轻挑眉,“不过是个挡路的家伙,顺手解决了罢了。”
“你这是在挑衅整个北凉!”陈芝豹咬牙切齿。
顾天白目光一冷,笑意却不减:“在我眼中,刀无贵贱,命也无高低。谁挡路,谁就得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半分:“至于你说的敌对……你还不够格。要谈这个,让徐骁亲自来跟我说话。”
话音落下,一股凌厉的气息自他身上骤然扩散,身后那支玄甲骑兵齐齐震动,杀气如潮水般翻涌而出。
陈芝豹被这气势逼得连退数步,胸口起伏剧烈,却再难说出一个字。
“出发,去见徐骁。”
顾天白一扯缰绳,战马扬蹄,径直从陈芝豹身侧掠过,头也不回地向前行去。
陈芝豹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许久之后才狠狠咬牙,转身追了上去。
远处尘土飞扬,一道苍劲身影已率军迎面而来。
“哈哈哈!顾贤侄凯旋归来,横扫北莽,真是我离阳之光!”徐骁大笑着策马近前,“老夫亲率大雪龙骑相迎,岂能怠慢!”
“王爷礼重了。”顾天白拱手还礼,神色从容,“晚辈何德何能,怎敢劳您大驾。”
“应当的!后生可畏啊!”徐骁拍着马背,转头唤道,“凤年,过来见见,这位就是顾天白,咱们家的老朋友了。”
一名年轻男子策马上前,目光落在顾天白身上,略带审视。
顾天白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他的注意力,已被另一人牢牢吸引。
“韩貂寺,你竟会出现在北凉?”他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锐利。
那名身形瘦削、笑容诡异的老太监缓缓抬头,双目幽深似潭。
“顾帅风采更胜往昔,奴婢有幸得见,三生有幸。”韩貂寺慢悠悠开口,嗓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就在此时,陈芝豹终于赶到,凑到徐骁耳边低语几句。
“什么?褚禄山死了?”还未等徐骁反应,徐风年已失声叫出。
这一句如同惊雷炸裂,瞬间撕碎了场中的平静。
众人哗然,目光如箭矢般射向顾天白。
褚禄山,北凉六义子之一,权势滔天,凶名远播,哪怕在离阳朝中也是令人胆寒的存在。
如今竟被人亲手斩杀——而凶手,正站在这里,面不改色。
徐骁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眼底深处浮起一层寒霜。
那六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每一人都倾注心血。尤其是褚禄山,忠心耿耿,战功赫赫。
而现在,有人当着他的面,轻描淡写地说——那人,不过一只老鼠。
褚禄山若单以行事作风而论,残暴成性,草菅人命,实属不堪之辈,令人发指。
但抛开私德不谈,此人谋略过人,武艺超群,每逢战事皆冲锋在前,毫无惧色,堪称军中悍将,深得徐骁信赖。
尤为关键的是他对徐家的忠心——这份忠诚与众不同。
他是“三犬”中的鹰犬,这称号并非虚名。
徐骁麾下六名义子,个个对主公不离不弃,可其余几人所忠者,乃是北凉基业。
唯有褚禄山,眼中只有徐家血脉,只认徐骁与徐凤年父子。
这一点,正是徐骁最为倚重之处。
眼下陈芝豹声望日隆,军中人心浮动,徐骁早已暗中筹谋后路。
在他心中,褚禄山将是徐凤年执掌兵权时最可靠的臂膀。
可如今,这个被寄予厚望的人,竟已陨落。
徐骁面色铁青,沉默如渊。
徐凤年却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中烧。
褚禄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面对陈芝豹步步紧逼,其他义子态度不明之时,唯有褚禄山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后。
“狗日的!竟敢杀我禄球儿!还在北凉动的手!谁给你的胆子?!众将士,给我拿下此人!”徐凤年厉声吼道。
“少爷,莫冲动,先稳住!”老黄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眼角余光瞥见徐骁神情异常,深知事态非同小可。
“稳你大爷!在这片土地上,谁敢动我兄弟?杀!给我杀!”徐凤年双目赤红,声音震耳欲聋。
他话音未落,身后大雪龙骑纷纷握紧兵器,战马低嘶,气势涌动。
然而无人率先出击。
显然,在这些将士心中,徐凤年的号令尚不足以撼动军心。
若是徐骁下令,或是陈芝豹出言,局面早已截然不同。
此刻所有目光都投向徐骁,静候北凉王一言定乾坤。
“轰!轰!轰!”
大地震动,烟尘滚滚,玄甲铁骑如黑潮压来,列阵于顾天白身后。
杀气冲天,与大雪龙骑的凛冽战意在空中交锋,仿佛雷霆将至。
全场死寂,只等一声令下。
“哎呀呀,徐大将军,顾大帅,两位皆为朝廷柱石,何必刀兵相见呢?”
韩貂寺缓步而出,笑眯眯地插身于双方之间。
与北凉众人怒目而视不同,他满脸褶皱堆成一团,笑意盈盈,藏都藏不住。
徐骁与顾剑棠,一个坐拥三十万铁甲,一个执掌东南军政,皆是手握重兵、威震一方的人物。
而在离阳皇室眼中,尤其是那盘踞西北、形同独立的北凉徐家,更是心头大患。
顾剑棠在皇族心中,始终是一枚压制北凉的棋子。
正因如此,他在太安城身居高位,却如同被困于金笼,寸步难离。
朝廷既怕北凉独大无人可制,又惧放虎归山,反被顾家所乘。
可谁也没料到,顾天白短短数载便声威赫赫,势压一方。
两辽之地被他经营得固若金汤,六支精锐之师横列边关,再加上其父掌控的二十万边军,力量之盛,早已不输北凉,甚至犹有过之。
更关键的是,顾剑棠虽权倾朝野却被拘于京城,徐骁年迈力衰、渐失锋芒,而顾天白正值壮年,手握实权,行动自如,气势如虹。
所以他一抵边境,便见韩貂寺迎候于此——此人乃奉帝王密令而来。
韩貂寺面上带笑,其意昭然。
身为天子近臣,他自然乐见强藩相争。
北凉受挫,对皇室而言便是喜事。
眼下朝堂最为忌惮者,仍是北凉徐家。
加之韩貂寺与北凉旧怨难平,私心之中,早已偏向顾天白一方。
“韩公公!”徐骁出声。
相较暴怒的徐风年,他语气克制,面色却同样阴沉。
“褚禄山乃朝廷敕封的从三品龙武将军,镇守边陲,职责所在。岂能任人诛杀而不问缘由?”
韩貂寺轻笑:“顾帅与褚将军皆是军中悍将,一时冲突,难免失手。何况顾帅凯旋归来,褚将军擅加阻拦,形同抗命,确有不当。”
“王爷不必忧心,待我返京,自会向陛下据实奏报,圣上定有决断。”
徐骁脸色骤冷:“此言差矣!褚禄山官居三品,稽查边务本属分内之事。反观顾贤侄,虽功勋卓著,但并无正式官职在身,何来以下犯上之说?”
这番话句句属实。
顾天白纵然掌控两辽,战功累累,可朝廷未授其职,名分上确实低于褚禄山。
顾天白听罢,心中微叹。
徐骁老谋深算,言语占理,实则已无再战之意。
可见其人确已老去,权衡利弊远胜快意恩仇。
在顾天白看来,此时的徐骁,反倒不及那怒发冲冠、挺身欲战的徐风年来得痛快。
陈芝豹立于侧旁,目光黯然。
他素与褚禄山势不两立,可如今见其惨死,而主帅选择隐忍退让,心底竟涌起一丝苍凉。
“王爷提起这桩事,倒是巧了,咱家正是奉命传旨而来。”韩貂寺轻声一笑,袖中缓缓抽出一卷金黄绸缎,圣旨垂落,在风中微微展开。
“顾天白连破敌阵,威震边疆,功勋卓著,特封冠军侯,位同王爵,享等仪制。”
“顾侯爷,请接旨。”
韩貂寺目光温和,脸上笑意未减,却始终未曾开口让顾天白跪拜。
规矩确有其事,圣旨临前需伏地恭迎,可世间规矩,也得分人而言。
这道诏书早已写明——冠军之爵,比肩亲王。名虽为侯,实则已入超品之列。
天下异姓得此殊荣者,屈指可数。
更不必说,眼前这位新封的侯爷,正披坚执锐,立于万军之前。
他身后,是一万身着玄甲、刀不出鞘而杀气自现的铁血之师。
当最后一个字从韩貂寺口中念出,整支玄甲军仿佛被点燃。
肃杀之气如潮水奔涌,自阵中席卷四方。
那一双双眼睛,不再只是注视主帅,更像是仰望战神降临。
寒光映日,黑甲如渊,整座军阵宛如一头苏醒的凶兽,静默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压迫。
陈芝豹眉头微蹙,徐骁亦神色凝重。
他们皆是历经百战之人,可此刻,也不由心生忌惮。
“吼——!”
“吼——!”
“吼——!”
呐喊自一万人口中迸发,汇聚成惊天动地的声浪,震得大地颤抖,城墙动摇。
顾天白嘴角微扬,神情淡然。
官位高低于他而言,不过虚名。
纵无爵禄加身,手中所握之力,已足以令山河变色。
但他明白,这些荣耀,对追随他的将士而言,意义非凡。
浴血拼杀,岂能无声无息?有功不赏,何以励众?
他伸手接过圣旨,左手轻抬,掌中长戈“苍生血”骤然刺向苍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