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的清晨来得格外静。
江波是被冻醒的。
窗帘没拉严,一道寒光从缝隙里钻进来,落在榻榻米上。
他下意识往身边摸了摸,玲子已经不在了,被子上还留着一点浅浅的温度。
楼下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混着玲子和妈妈山水雅子偶尔拔高的笑声,衬得这屋子愈发有了烟火气。
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
昨晚睡得不算沉,总觉得被窝里少了点南方的湿润暖意,连带着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清寒。
正想着,房门被轻轻推开,玲子端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东西,还有一小碟腌菜。
“醒啦?”玲子把托盘放在床头的矮几上,笑眯眯地说,“妈妈说早上喝味噌汤暖和,特意给你多放了点海带。”
江波拿起汤碗,碗沿烫得指尖发麻,喝了一口,咸鲜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胃里舒服了不少。
他看着玲子额角的碎发,随口问:“你起这么早?”
“嗯,帮妈妈准备早饭呀。”玲子挨着他坐下,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对了,我们家早上有泡澡的习惯哦,妈妈说泡过澡一整天都暖和,浴缸里的水已经放好啦,你快去试试?”
江波愣了一下。
日式的浴缸他在民宿里见过,比国内的浴缸深,讲究“一缸水泡全家”,先洗干净再泡,图的是那份从头暖到脚的舒坦。
他昨晚确实觉得冷,此刻听玲子一说,倒真生出几分向往。
“我……用不用等你们洗完?”他记得这习俗里还有长幼有序的讲究。
“妈妈说让你先泡,”玲子眨眨眼,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她说你刚到,可能不太习惯这边的冷,让你多泡会儿。”
江波心里微微一动。雅子的态度似乎比昨天柔和了些,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这份特意的关照,像颗小石子投进水里,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他起身换了件浴袍,踩着木屐往浴室走。
浴室在走廊尽头,推拉门是磨砂玻璃的,能隐约看见里面氤氲的水汽。
推开门时,一股湿热的暖流扑面而来,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浴缸是深棕色的木质,像口巨大的木桶,里面的水冒着细密的热气,水面上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花瓣,粉白相间,正是他昨晚在玄关闻到的那种冷香,此刻混着水汽,倒添了几分温润。
江波脱了浴袍,慢慢坐进浴缸里。热水瞬间漫到胸口,带着恰到好处的烫意,像是无数只温暖的手,一点点熨贴着他紧绷的肌肉。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往后靠在桶壁上,把脖子也浸进水里,只露出个脑袋,看着天花板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木缝缓缓滑落。
真舒服啊。
他闭上眼,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觉得浑身的寒气都被这热水吸走了,连带着昨晚的拘谨也淡了不少。
中医讲究“气血遇温则行”,此刻他确实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轻快地流动,连指尖都泛起了暖意。
就在这时,身后的推拉门“咔哒”一声被拉开了。
江波猛地睁开眼,以为是玲子进来了,随口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
只有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瓷砖上,悄无声息地靠近。
江波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
山水雅子就站在浴缸边。
她换了件米白色的棉质家居服,长发松松地编了个麻花辫垂在肩头,几缕碎发被水汽打湿,贴在颈侧,显得皮肤愈发白皙。
她手里拿着一块米白色的搓澡巾,看到江波回头,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微微偏了偏头。
“雅……雅子阿姨?”江波的舌头瞬间打了结,下意识想往水里缩了缩,可浴缸就这么大,怎么躲都显得局促,“您……您怎么进来了?”
雅子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拿起搓澡巾在手里揉了揉,然后轻轻搭在了江波的后背上。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江波的皮肤,带着点微凉的湿意,像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石头上,惊得江波猛地绷紧了脊背。
“这里的习俗,”她终于开口,声音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尾音依旧是柔和的日语腔调,却比昨天多了点温度,“家里来了新成员,长辈要帮着搓一次背,寓意‘洗去尘俗,融入家宅’。”
江波彻底懵了。
他在国内听玲子说过不少日本习俗,却从没听过这个。
他能感觉到后背上的搓澡巾轻轻动了一下,力道很轻,带着点试探的意味,雅子的动作很稳,不像在开玩笑。
“这……这不太合适吧?”江波的脸瞬间涨红了,连耳根都热得发烫,“我自己来就好,真的,不用麻烦您……”
“没关系。”雅子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搓澡巾在他后背上缓缓移动,带着温热的水汽,“入乡随俗。江波君既然来了这里,就是家里人。”
“家里人”三个字,像颗小石子,轻轻砸在江波的心上。
他僵着脊背,不敢动,也不敢回头。浴室里很静,只有水流偶尔晃动的声音,还有搓澡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
他能闻到雅子身上的味道,不是昨天那种清冷的花香,而是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水汽的湿润,很干净,也很让人安心。
他忽然想起中医里“望气”的说法。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雅子的气原本是冷的,像结了冰的湖面,可此刻,这股气似乎柔和了些,带着点温水的暖意,轻轻包裹过来。
雅子的力道很巧,不轻不重,刚好能搓去皮肤上的薄灰,又不会让人觉得疼。
她的手指偶尔会碰到他的肩胛骨,那里是江波常年坐诊留下的劳损点,每次累了都会发酸。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那附近多停留了一会儿,搓澡巾的力道放得更轻了。
“这里……不舒服吗?”她忽然问。
江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的肩膀:“啊……有点,以前坐久了就会酸。”
“嗯。”雅子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手上的动作更缓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拿起旁边的瓢,舀了一瓢温水,轻轻浇在江波的后背上,冲掉搓下来的泡沫。
温水顺着脊背滑进浴缸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好了。”她说着,把搓澡巾放在旁边的架子上,站起身,“泡够了就出来吧,早饭要凉了。”
江波低着头,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喉咙有点发紧,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谢谢雅子阿姨。”
雅子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推拉门再次“咔哒”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浴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江波却再也静不下来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搓澡巾的温度,还有雅子指尖不经意留下的微凉触感。
他的心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初春的雪遇到了暖阳,悄悄开始融化。
他泡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暖意已经透到了骨子里,才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
推开门走出浴室时,正撞见雅子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个白瓷碗。
看到江波,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像没事人一样点了点头,往餐厅走去。
江波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她的肩膀还是习惯性地微微内收,但步伐比昨天轻快了些,不像之前那样,每一步都带着紧绷的疏离。
餐厅里,玲子已经坐在矮桌旁,看到他们进来,立刻笑着招手:“快来快来,妈妈做了鲑鱼茶泡饭,超好吃的!”
雅子把碗放在桌上,江波的那碗里,鲑鱼比玲子的多了小半块,上面还撒了点翠绿的海苔碎。
“尝尝看。”雅子坐下,拿起自己的筷子,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像昨天那样,带着刻意的距离。
江波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送进嘴里。
温热的米饭混着茶汤的鲜,还有鲑鱼的香,在嘴里化开,暖得人心头发软。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雅子看过来的目光,那双像冰湖一样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点细碎的光。
他弯了弯嘴角,认真地说:“很好吃,谢谢雅子阿姨。”
雅子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夹起自己碗里的海苔,慢慢放进嘴里。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矮桌上,把四只白瓷碗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玲子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江波偶尔应和两句,雅子虽然话少,但嘴角那点浅浅的笑意,却没再消失。
江波忽然觉得,这北海道的清晨,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而他和这位只比自己大七岁的丈母娘之间,似乎在刚才那场晨浴里,悄悄裂开了一道缝,两人的关系也拉近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