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的雪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吃过早饭,江波跟着玲子在屋里转了转。
这栋木屋比他想象中要大,除了客厅和卧室。
还有一间被雅子改造成了小书房,书架上摆着不少花艺相关的书籍。
封面上的雅子年轻许多,穿着素雅的和服,站在盛放的紫阳花丛中,笑容明媚得像盛夏的阳光。
“妈妈以前可厉害了,”玲子指着一张获奖证书,语气里满是骄傲,“她做的花艺作品拿过全国比赛的金奖呢,后来……后来为了照顾我和惠子,才把工作室关了。”
江波的目光落在证书旁边的一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的雅子抱着年幼的惠子,身边站着稍大些的玲子,旁边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眉眼温和,正笑着看向镜头。
想必这就是玲子的父亲,那个在七年前意外离世的男人。
他忽然明白雅子身上那股郁结之气从何而来了。
中年丧夫,独自拉扯两个女儿,既要撑起一个家,又要藏起所有的脆弱。
正想着,门外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一脚踹开了玄关的门。
紧接着,惠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冻死人了!这鬼天气!”
江波和玲子对视一眼,连忙往玄关走。
只见惠子像只落汤鸡似的站在门口,浅棕色的头发被雪水打湿,黏在脸颊上。
校服外套上全是融化的雪水,正滴滴答答往木地板上淌。
她一边跺脚一边搓手,鼻尖冻得通红,眼眶也是红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哭过。
“你怎么才回来?”雅子也从厨房走了出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不是说去同学家复习吗?怎么淋成这样?”
“复习个鬼!”惠子把书包往地上一摔,声音拔高了八度,“美咲她们骗我,根本不是复习,是去滑雪场了!
还说我不敢从高级道滑下来,我就滑了!
结果……结果摔了好几次,滑雪板都丢了!”
她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又羞又气,抬手抹了把脸,却把雪水全抹到了脸上。
雅子的脸色沉了沉,刚想再说什么,江波已经上前一步,弯腰拿起惠子的书包。
书包湿漉漉的,沉甸甸的,显然也进了水。
“先别说了,”江波的声音很稳,“赶紧换身干衣服,不然要感冒的。”
惠子本来想瞪他,可对上他平静的目光,不知怎么,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梗着脖子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跑上二楼,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比昨天更响。
雅子看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转身去卫生间拿拖把:“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青春期都这样。”江波帮着她把玄关的水拖干净,随口说道,“惠子本性不坏,就是好强。”
雅子拖拖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挺了解她。”
江波笑了笑:“我小时候也跟我妹争过输赢,知道那股不服气的劲儿。”
他没说的是,刚才惠子说话时,他注意到她的嘴唇有点发紫,呼吸也带着点急促,显然是受了风寒,加上情绪激动,气机不畅,再这么折腾下去,晚上肯定要发烧。
果然,晚饭时,惠子没下来。
玲子上去叫了两次,都被她吼了回来,说自己不饿。
雅子端着碗筷,眉头紧锁,好几次想站起来,都又坐下了。
江波看着她手里的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没怎么动饭菜,便开口道:“我去看看吧。”
雅子抬头:“她脾气倔,别理她。”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松了些。
江波端着一碗刚煮好的姜汤,上了二楼。
惠子的房门没锁,他轻轻推开一条缝,就看见惠子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像是还在哭。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照着书桌上散落的漫画书和试卷。
“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听着就难受。
江波推开门走进去,把姜汤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喝点姜汤吧,驱驱寒。”
惠子猛地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像只炸毛的小猫:“谁要喝你弄的东西!拿走!”
江波没动,只是看着她:“我知道你委屈,被朋友骗了,还摔了跤,换谁都生气。但生闷气解决不了问题,还容易生病。”
“要你管!”惠子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倔强的眼睛,“你就是想讨好妈妈,好在这里站稳脚跟!我才不上当!”
江波笑了:“我是不是讨好妈妈,你以后慢慢看,但这碗姜汤,是为了你好。”
他指着她的脸,“你现在嘴唇发紫,鼻音重,是风寒入体的征兆,再不驱寒,晚上就要发烧了。”
惠子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确实堵得厉害。
她看着江波手里的姜汤,金黄色的液体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辛辣的味道,虽然难闻,却莫名让人觉得暖和。
“我才不喝……”她嘴硬道,声音却小了些。
江波没再劝,把姜汤放在她够得到的地方:“放这儿了,想喝的时候自己端。”
他转身想走,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继续说了一句:“这个也给你。”
布包是深蓝色的,绣着简单的艾草图案,是他出发前母亲给他绣的,里面装着晒干的紫苏叶和陈皮,都是理气散寒的。
“这是什么?”惠子警惕地看着他。
“理气的。”江波解释道,“你现在又气又寒,气机堵在胸口,会难受。
把这个放在枕头边,闻着点味道,能舒服点。”
他把布包放在床头,没再多说,轻轻带上了房门。
下楼时,雅子和玲子都看着他。
玲子小声问:“惠子怎么样了?”
“应该有点着凉,我给她留了碗姜汤。”江波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小孩子脾气,过会儿气消了就好了。”
雅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往他碗里夹了块烤鱼。
晚上十点多,江波正在整理带过来的中医书籍,忽然听见二楼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从床上摔了下来。
“妈妈,我好难受……”
紧接着,是惠子压抑的呻吟声。
他和玲子同时站起来,雅子已经抢先一步冲上了楼。
惠子的房间里,灯亮了。
江波进去时,看到惠子趴在地上,脸色通红,额头烫得吓人,正迷迷糊糊地哼着:“冷……好冷……”
“发烧了!”雅子的声音带着惊慌,伸手摸了摸惠子的额头,手都在抖,“我去叫医生!”
“等等!”江波拦住她,“现在雪太大,医生不一定能及时过来,让我看看。”
他蹲下身,轻轻扶起惠子,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又抓起她的手腕搭脉。
脉象浮紧,果然是风寒感冒引发的高烧。
“是风寒束表,”江波沉声道,“需要解表散寒。玲子,帮我拿点酒精和棉球来。雅子阿姨,家里有生姜和葱白吗?”
雅子虽然着急,但看到江波镇定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有。”
“好,”江波把惠子扶到床上躺好,“雅子阿姨,麻烦您用生姜和葱白煮碗水,越浓越好。
玲子,酒精拿来后,帮惠子擦腋下和大腿根,物理降温。”
他的语气很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雅子和玲子虽然担心,却还是立刻照做了。
江波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小小的针灸包,消毒后,选了“风池”“大椎”“合谷”几个穴位。
他的手法很熟练,银针轻轻刺入,捻转提插,动作干脆利落。
惠子迷迷糊糊的,似乎感觉到了疼痛,哼唧了两声,却没醒。
雅子端着葱姜水进来时,正好看到江波在施针,脸色变了变:“你这是……”
“针灸能帮她解表散热,好得快。”江波解释道,“放心,这些穴位很安全。”
他说话时,惠子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呼吸也平稳了些。
雅子将信将疑,把葱姜水放在一边,蹲在床边,轻轻帮惠子擦了擦汗。
过了大约一刻钟,江波起了针,又让玲子把葱姜水端过来,一点点喂惠子喝下。
辛辣的味道刺激得惠子皱起了眉,却还是咽了下去。
“好了,”江波收拾好针灸包,“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雅子看着惠子渐渐平稳的呼吸,又看了看江波,眼神复杂:“谢谢你,江波君。”
“应该的。”江波笑了笑,“都是一家人。”
这一次,雅子没再反驳,只是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江波沾了点酒精的手上,轻声说:“你也去擦擦手吧,别着凉了。”
江波回到房间时,玲子已经帮他倒好了热水。
他洗手时,玲子从身后抱住他:“老公,你真厉害。”
江波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他心里却清楚,刚才雅子那句道谢,和那句关心,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第二天一早,江波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打开门,只见惠子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还有点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
她手里拿着那个深蓝色的布包,递到江波面前,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喂……这个,还给你。”
江波接过布包,闻到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感觉好点了?”
惠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抬起头,飞快地说了句:“昨天……谢了。”
说完,不等江波反应,就像兔子似的跑回了自己房间,房门“砰”地一声关上,却没昨天那么响了。
江波看着手里的布包,笑了。
楼下传来雅子和玲子的笑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他知道,这个家,正在一点点向他敞开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