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越走越近,肩上药篓半旧,布衫洗得发白,脚上麻履沾满泥屑。苏合没动,指尖仍搭在少年腕上——脉搏虽弱,却已不散。她缓缓撤了足三里的针,只留内关与神门两处,针尾微颤,如细弦轻拨。
老人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又猛地盯住苏合手中那枚泛着幽光的玉针。
“他……还活着?”声音干涩,像是不敢信。
苏合抬头,嗓音沙哑:“刚稳住。肺络破了,血堵在喉间,若再晚来片刻,气绝无疑。”
老人蹲下身,颤抖的手探向少年鼻息。一息、两息……他猛地睁眼,瞳孔一缩。
“有气!面色也不似将死之人……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针。”她指了指穴位,“刺内关以止血,点神门安其心神。这针能调气血,比汤药快。”
老人怔住,伸手想碰那针,又缩回。“老朽孙某,在昌谷行医四十年,见过金针灸穴,可从未听说单凭几根针就能救回将死之人……你这手法,从何处学来?”
苏合没答。她只轻轻捻动内关针柄,指尖微力一旋——少年原本紧锁的眉头,竟松了一瞬。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瞧见了?”苏合盯着他,“这不是运气。他的经络通了,气血在回转。若不信,你摸他手心。”
老人迟疑地伸手,触到少年掌心——温的,不是死人的冷。
“奇!奇!真是奇术!”他喃喃,“姑娘年纪轻轻,竟能使出这等手段……莫非是哪家隐世医传?”
“我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她低头看着少年苍白的脸,“我只是个医者。现在他命悬一线,靠的不是仙法,是这一针一线连起来的生机。天快黑了,再拖下去,寒气入体,前功尽弃。”
老人皱眉:“你一个女子,出现在此地,老朽若带你回去,村中人必起疑心。”
苏合冷笑一声:“那你打算如何?把他背走,让我留在这儿等‘差役’来查我是不是妖女?”
老人语塞。
她抬手,按住针柄:“针还在体内,不能颠簸。若中途脱落,伤了经脉,他醒不过来。我必须跟着,至少等他醒来,确认无碍。”
“可……”
“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走。”她语气斩钉截铁,“去叫人来接。我守着他,不动分毫。但你要记住——若他因延误而死,不是我医术不行,是你不肯信。”
风掠过山谷,吹乱她额前碎发。她坐在泥地上,背脊挺直,一手护着病人,一手握针如剑。
老人久久未语。终于,他叹了口气,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喝口水。你脸色发青,撑不了多久。”
苏合没推辞,仰头灌了一口。水微温,带着草药味。
“你认得他?”她问。
老人摇头:“李家那位郎君。”
“李家?”
“昌谷李氏,宗室之后。有个儿子自小体弱,常咳血,大夫都说活不过二十。前日听人说他病重。”
苏合心头一震。
她低头看着少年——瘦骨伶仃,唇色淡如纸,可那眉宇间的倔意,哪怕昏睡着也未曾散去。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极冷。
“那就更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老人惊异地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她拔出神门针,动作利落,“我们该走了。”
最后一针从内关退出,血珠浮出一点,又被她迅速用布条压住。她扶起少年,往老人背上送:“他交给你,别摔着。我在旁跟着,随时查看呼吸。”
老人背起少年,沉得踉跄了一下。
“你真不怕?”他边走边问,“救一个身份不明的贵家子,万一惹祸上身……”
“怕。”苏合跟上,脚步虚浮却坚定,“可更怕见死不救。”
暮色渐合,远山如墨。小路蜿蜒进村落方向,炊烟隐约升起。
少年在老人背上轻轻咳了一声,喉头滚动,却没有血。
苏合伸手探他颈侧——脉搏仍在,微弱但有力。
她松了口气,手指却控制不住地抖。饿得胃抽,腿软如棉,可她还是死死攥着玉针筒。
针身温润,纹路隐现微光,仿佛回应她的坚持。
“姑娘。”老人忽然开口,“你刚才那针法……和《明堂图》有些相似,却又不像。尤其是那提插捻转的手法,快而不乱,像是……另有一套道理?”
“有。”她说,“人体有十二经络,气血如江河。血溢如决堤,药慢如引渠,针快如筑坝。先封住源头,再慢慢疏导。你们用汤药调理根本,是对的。但急症当前,得有人敢动手,立刻止血。”
老人脚步一顿:“你这话……简直像是把人身当成一座城池在治。”
“本来就是。”她抬头,目光清亮,“心为君主之官,肺为相傅之官,肝胆谋虑,脾胃运化……身体就是天下。病是叛乱,医者就是平乱的将军。”
老人怔住,半晌才低声道:“狂言……可又觉得……说得通。”
苏合没笑。她只是看着前方村落灯火,轻声说:“我不是来传道的。我是来救人。”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在老人背上动了动,眼皮颤了几下,竟微微睁开一条缝。
目光混沌,却直直落在苏合脸上。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游丝:
“阿姊……是你吗……”
苏合浑身一僵。
他认得她?可他们从未见过……
她俯身靠近,低声问:“你记得我?”
少年眼神涣散,却又努力聚焦,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的笑:
“梦里……有人拿金针……把我从黑水里拉出来……你身上……有光……”
说完,眼皮一垂,再度昏沉。
苏合站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不是她救了他——是他早已在梦里,等了她多年。
风穿过山谷,吹得她指尖发凉。
她重新握紧玉针,一步步跟上前行的身影。
远处村落灯火摇曳,狗吠隐隐。
她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
但她知道——
这一针,不只是救命。
是改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