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整个猛虎师的营区一片安静。熄灯号早就吹过了,白天吵闹的训练场现在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营房里鼾声起伏,对这些训练了一天的新兵来说,睡眠是最好的东西
但在九班宿舍,林枫睁开了眼睛,没有一点睡意。
他静静的躺在自己的下铺,听着周围的动静。他能分清邻床上铺张虎的粗重鼾声,也能听到窗外巡逻哨兵规律的脚步声。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持续不断地向大脑传递着剧痛的信号。这是肌肉纤维在过度使用后断裂、重组的必然过程,是身体发出的最强烈的抗议。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此刻恐怕连翻个身都是一种酷刑。
但林枫的意识很清醒。他知道,这是个机会。身体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他自己的弱点在哪里,他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用科学有效的方式去刺激它,修复它,最后掌控它。
等待,是顶级猎手必备的素养。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周围的鼾声变得深沉而平稳,直到巡逻的哨兵脚步声彻底远去。他估算着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半,这是人睡得最沉、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时机到了。
他开始行动。
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却不啻于一场艰苦的战役。他先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无声的方式,将盖在身上的薄被掀开一角。然后,他调动着核心肌群,试图用腰腹的力量坐起身来。然而,那撕裂般的酸痛感让他瞬间闷哼一声,额头上立刻渗出了冷汗。
不行,硬来只会导致肌肉拉伤,得不偿失。
林枫立刻改变了策略。他放弃直接坐起,改用还有点力气的胳膊撑着床沿,一点点把自己沉重的身体从床上弄了下来。整个过程,他控制着呼吸,把每个动作都分解开,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吵醒别人。
双脚终于踩到了冰凉的水泥地面。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头顶,让他因为疼痛有些发蒙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他的动作迟缓又艰难,站直身体后,在原地适应了十几秒,才迈出第一步。
他没有选择去灯火通明的训练场,那里太容易暴露。他的目标,是营房楼后方,靠近公共盥洗室的一片空地。那里有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微弱,位置偏僻,是进行秘密训练的绝佳场所。
穿过寂静的走廊,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凉意扑面而来。林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滚烫的肺部,让他精神一振。
他走到了那盏昏黄的壁灯下,光线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他没立刻开始,而是先做了一组很缓慢的拉伸动作。他知道怎么通过精确的拉伸唤醒僵硬的肌肉,舒缓紧绷的筋膜,同时避免对受损的肌肉造成二次伤害。这是让他快速恢复战斗力的方法。
一套拉伸做完,他感觉身体的僵硬感稍稍缓解,虽然依旧酸痛,但至少不再是那种动弹不得的状态了。
热身结束。
他双臂撑地,摆出了一个标准的俯卧撑姿势。然而,当他试图将身体下压时,那股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手臂的肌肉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肩膀。仅仅是维持这个起始姿势,就已经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
“撑住!”
林枫在心中对自己下达了冰冷的命令。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生死一线的敌人。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身体下压。
一厘米,两厘米……
当他的胸口距离地面还有十几公分时,手臂再也无法承受这具身体的重量,“啪”的一声,他整个人无力地趴在了地上,脸颊与粗糙的水泥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失败了。
一个标准的俯卧撑都无法完成。
若是被前世的任何一个对手看到他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恐怕会笑掉大牙。
林枫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糊住了他的脸。但他没有丝毫的沮丧,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眸子里,反而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
“肌肉力量不足,核心不稳,协调性差……很好,问题找到了。”他像一个冷静的科研人员,在分析着实验数据。
他没有再尝试第二次。他知道,以目前的状态,强行去做只会是无用功。
他改变了训练方式。
他再次撑起身体,但这次没做俯卧撑,而是保持平板支撑的姿势。他把意识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体内部,去感受腹部、背部、臀部的每一块肌肉的发力。他微调着身体的角度,寻找那个能最大程度刺激核心肌群,又不会让手臂负担过重的点。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他的身体再次开始剧烈颤抖,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的下巴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圈圈小小的湿痕。
三十秒……四十五秒……一分钟……
当他坚持到一分二十秒的时候,身体终于达到了极限,再次瘫倒在地。
他没有休息,只是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双腿屈膝,开始了卷腹练习。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抬起,都专注于腹直肌的收缩与挤压,每一次落下,都控制着离心力,让肌肉得到充分的刺激。
做完一组卷腹,他又挣扎着站起来,靠着墙壁,开始了静蹲。
俯卧撑、深蹲……这些最基础的体能训练动作,此刻在他这里,却演变成了一场意志与肉体的残酷拉锯战。
他完全沉浸在这种与自己身体较劲的痛苦与快乐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不远处营房二楼的楼道阴影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注视了他很久。
……
李铁是被尿憋醒的。
作为一名老兵,他有着极佳的睡眠质量,但人有三急,这是生理规律。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准备去一楼的公共厕所。
然而,当他走到楼道拐角的窗户时,眼角的余光,却被楼后那片空地上的一个孤独身影给吸引住了。
“嗯?”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借着那昏黄的壁灯,仔细辨认着。
当他看清那人的身形和那身熟悉的作训服时,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林枫!
那个白天在训练场上丢尽了脸、被他骂作“废物”的纨绔子弟!
他在这里干什么?睡不着出来吹风?还是又在耍什么花样?
李铁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和怀疑。他觉得这个大少爷肯定又在憋着什么坏,说不定是想偷偷抽烟,或者干脆是想找机会溜出军营。他按捺住立刻冲下去把人揪住的冲动,决定先在暗中观察一下。
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让他那准备好的满腔怒火,一点点地凝固了。
他看到林枫在做平板支撑,那具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他看到林枫在做卷腹,每一次起身都显得那么艰难,仿佛用尽了生命的全部力气。他看到林枫在靠墙静蹲,双腿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汗水早已将他后背的衣服完全浸透。
李铁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慢慢变成了惊疑不定。
这不是在作秀。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和班长,他一眼就能看出,林枫此刻承受的,是真实不虚的、濒临极限的痛苦。那种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那种因为缺氧而涨红又发白的脸色,那种咬紧牙关时下颌绷紧的线条……这一切,都做不了假。
这个白天连站军姿都差点晕倒、跑一公里就吐得稀里哗啦的“废物”,竟然在所有人都进入梦乡的深夜,一个人在这里,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折磨着自己?
为什么?
李铁无法理解。
他带过很多兵,有天赋异禀的,有勤能补拙的,也有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他从未见过像林枫这样的。白天表现得烂到无以复加,仿佛对军队的一切都充满了抗拒和不屑;到了晚上,却又像换了一个人,展现出一种连他这个老兵都为之侧目的狠劲。
这股狠劲,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李铁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连上厕所都忘了。他看着林枫一次次地力竭倒下,又一次次地挣扎着爬起来,重复着那些简单而又枯燥的动作。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专注、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疯狂。仿佛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训练,除了变强,再无他物。
不知不觉间,李铁已经站了将近半个小时。
楼下的林枫,也终于达到了真正的极限。他做完最后一个不标准的深蹲后,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虾米,剧烈地喘息着。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昏死过去。
李铁的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冲下去看看情况。但他的脚刚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停住了。
他看到,林枫在休息了大约五分钟后,竟然又开始缓缓地、艰难地移动起来。他没有再站起来,而是用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朝着营房的方向挪动。
他的每一下移动,都显得那么吃力,仿佛身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李铁就这么看着,看着那个孤独的身影,从灯光下,一点点爬回黑暗中,最终消失在了一楼的门后。
整个过程,李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缓缓地退回到阴影深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白天那个孱弱、冷漠、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林枫,和刚才那个在深夜里用自虐般的方式挑战极限的林枫,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叠、交错。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李铁将那根烟重新塞回口袋,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讶与困惑。
他转身,脚步轻缓地走向了厕所。
而此刻,已经回到床铺上的林枫,正感受着身体内部那场痛苦的狂欢。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哀嚎,但在这无边的酸痛深处,他却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新生的力量,正在悄然萌发。
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但这一步,他已经迈了出去。
带着一身的疲惫与满足,林枫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梦里,没有了前世的血与火,也没有了纨绔子弟的纸醉金迷。
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无尽的黑暗中,迎着黎明,奔跑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