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石文学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18章

大理寺的传讯牒文由两名面无表情的差役送至福瑞轩,那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犹如一块千斤巨石,轰然砸入看似平静的湖面,不仅在这间古玩店,更在与之牵连的无数暗线上,激起了滔天巨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特定的圈子里飞速传播,带来的是不同程度的震惊、猜疑与恐慌。

掌柜钱德明被“请”到大理寺时,面色是那种失了血气的灰白,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他穿着一身上好绸缎缝制的长衫,手指上那枚硕大晶莹的玉扳指,依旧彰显着他富足商贾的身份。然而,在那双看似惶恐、不断游移的眼睛深处,却始终藏着一丝强自压下的狡黠与计算,仿佛一只落入陷阱却仍在寻找逃生缝隙的老鼠。

讯问被安排在异闻司一间特意清空的值房内,门窗紧闭,光线晦暗,只有几盏牛油灯提供着摇曳的光源,将人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添几分压抑。寺正周淮安亲自坐镇,沉着脸坐在主位,虽未开口,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场已足以让寻常人胆寒。沈墨则坐在下首主问的位置,神情平静,目光却如解剖用的刀刃般锋利。

“钱德明,”沈墨的声音在寂静的值房中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拿起用证物袋封存好的那片“鲛绡胶”碎屑,轻轻推至桌案前方,“本官问你,户部库银被盗现场,发现了此物。你,作何解释?”

钱德明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透明的碎屑,连忙躬身拱手,挤出一丝近乎谄媚的干笑,声音带着刻意的委屈:“大人明鉴!此物名为鲛绡胶,确实是小人店中售卖的货物之一,乃是……乃是用于修复一些珍贵古玩的特殊材料,粘性极佳,且干涸后近乎无形。可……可京城之中,经营此物的商号,远不止小人一家啊!大人您看……单凭此物,实在……实在不能断定就与小店有关啊!”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无奈又无辜的姿态。

“哦?”沈墨眉梢微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既如此,那为何本官查到,近三个月来,你福瑞轩通过数家不同的商行,秘密采购了远超正常经营所需的大量铅块?这些铅块,又作何用途?莫非,福瑞轩如今还兼营起铅锡器铸造了?”

钱德明眼底那丝慌乱终于有些掩饰不住,像受惊的兔子般闪烁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上的扳指,强笑道:“回……回大人话,小店……小店偶尔也确实承接一些仿古青铜器的制作,这铅块,乃是……乃是铸造合金时所必须之物,虽用量稍大,但也……也并无不妥之处啊大人!”

“仿古青铜器?”一旁的周淮安适时地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如同寒冬里刮过的北风,带着十足的威压瞬间笼罩住钱德明,“钱德明!你当大理寺是三岁孩童吗?何等规模的‘仿古’,需要动用足以熔铸数万两白银模具的铅块!本官劝你老实交代!库银被盗,乃是抄家灭族、祸及九族的大罪!你若只是听命行事的从犯,现在坦白,供出主谋,或可看在戴罪立功的份上,为你争取一线生机!若再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待本官查实证据,你便是齐王殿下随手可弃的卒子!到那时,天威震怒,谁也保不住你项上人头!”

周淮安直接点出“齐王”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钱德明的心防上!这是赤裸裸的心理攻势,意在摧毁他的侥幸,逼他倒戈。

钱德明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抽去了骨头,几乎要软倒在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慌忙掏出手帕,却怎么也擦不干那涔涔冷汗。嘴唇哆嗦着,面色在灰白与惨绿之间变换,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般的激烈挣扎。是硬扛到底,还是吐露实情以求自保?最终,他似乎权衡清楚了利弊,或者说,对幕后之人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嚎啕道:

“两位青天大老爷!小人……小人冤枉!小人实在是冤枉啊!小人……小人确实奉了东家之命,采购过那鲛绡胶和铅块,可……可东家只说是做一桩天大的秘密生意,让小人备齐货物,不得多问,也不得外传!小人……小人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掌柜,东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那……那些东西具体用作何处,小人……小人是真的不知情啊!求大人明察!求大人明察啊!”

他开始巧妙地将责任往上推,试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的、被利用的工具,却始终绝口不提“齐王”二字,只以含糊其辞的“东家”来代指。

“你东家究竟是谁?”沈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定钱德明闪烁不定的双眼,不给其丝毫回避的空间。

“这……小人……小人……”钱德明眼神慌乱地四处瞟动,就是不敢与沈墨对视,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东家……东家身份极为神秘,小人……小人入行这么多年,也……也从未见过其真容啊!平日里的指令,都是……都是通过密信,或者不露面的人传达……小人实在是不清楚啊大人!”

他在撒谎,而且演技颇为精湛。阿箐亲眼目睹他多次出入齐王府侧门,与王府管事交接。

沈墨与周淮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来,这钱德明是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硬骨头”,或者说,他背后那股无形的威胁,远比大理寺的刑具更让他感到恐惧。

“既如此,你便留在这大理寺的牢房里,好好想想,仔细回忆回忆吧。”周淮安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下去!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钱德明。在被拖出值房的那一刻,钱德明那看似充满惶恐与绝望的眼神深处,在与沈墨目光最后交错的瞬间,却隐隐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诡异神色。他似乎完成了某种使命——咬死不知内情,绝不牵连齐王。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目的就是切断从福瑞轩直接指向齐王府的线索。

明线上的讯问,看似受阻,未能获得突破性口供,但这刻意制造的巨大压力,却已成功地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并迅速向着暗处扩散、传导。

这压力,很快便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当夜,月黑风高。阿箐按照沈墨的部署,早早埋伏在瑞昌号银楼对面一处废弃阁楼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夜枭,屏息凝神,感知着周遭的一切细微动静。子时刚过,万籁俱寂,一辆没有任何家族标识、车厢密闭的漆黑马车,如同幽灵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驶至银楼偏僻的后巷。车未停稳,几个身手矫健、身着夜行衣的黑影便迅速从车上跃下,默契无声地开始从车上搬下几个看似极为沉重的木箱,动作迅捷地送入银楼虚掩的后门内。

阿箐心中一凛——他们果然要转移或销毁关键证物!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更让她心头一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银楼二层那扇紧闭的窗户缝隙里,竟隐隐透出了微弱而摇曳的火光!同时,一股焚烧纸张、账册特有的焦糊气味,顺着夜风隐约飘来!

他们不是在转移,而是在就地紧急销毁证据!要烧掉那些可能记录着资金往来和幕后交易的暗账!

时机紧迫,不容犹豫!阿箐当机立断,不再隐藏行迹!她猛地从腰间取出一枚特制的响箭,用力拉响引信!

“咻——啪!”一声尖锐刺耳的啸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在屋顶上空炸开一团醒目的光芒!这是事先与埋伏在附近街口的大理寺差役约定好的行动信号!

与此同时,阿箐清叱一声,身形如一道轻烟,从阁楼窗口疾掠而出,足尖在屋檐上几点,便如乳燕投林般,直扑银楼后门!

“什么人?!拦住她!”负责望风的黑影厉声喝道,拔出兵刃,寒光一闪,便向阿箐劈来!

阿箐临危不乱,身形在半空中诡异一扭,险之又险地避过锋刃,玉手一扬,一包特制的辛辣刺鼻的药粉迎面撒出!

“咳咳!我的眼睛!”那守卫猝不及防,被药粉迷了双眼,顿时涕泪横流,失去了战斗力。阿箐毫不恋战,飞起一脚,势大力沉地踹在厚重的后门上!

“砰!”一声闷响,门栓断裂,后门洞开!只见银楼内部的账房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将一摞摞账册疯狂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脸上满是惊惶与狠厉!

“住手!”阿箐眼疾手快,玉腕一抖,数道细如牛毛的银针带着破空之声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刺中了那管事正在投掷账册的右手手腕!

“啊!”管事惨叫一声,账册脱手掉落在地。阿箐如风般卷入,不顾火盆的高温,一脚将其踢翻,火星与灰烬四溅!她迅速抢出几本边缘已被烤焦、但内页尚存大半的账册,紧紧抱在怀中。

几乎就在同时,收到信号的差役们在带队班头的率领下,如同神兵天降,呼喝着从正门和后巷同时冲入,迅速控制住了银楼内的所有人员,扑灭了残火。

而在另一边,沈墨亲自率领另一队精锐差役,马蹄包裹厚布,人衔枚、马摘铃,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利剑出鞘,直扑刑部书吏孙槐位于城南那条普通巷子里的家。他判断,福瑞轩掌柜被扣,瑞昌号很可能随之暴露,对方下一步极有可能要紧急切断与孙槐这条知晓内情的暗线,甚至……执行最残酷的灭口!

孙槐家小院黑灯瞎火,寂静得反常。沈墨等人赶到时,院门竟是虚掩着的,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一张无声邀请他们进入黑暗深渊的巨口,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预感。

沈墨心中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猛地抬手,示意身后差役立刻散开戒备,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铮”一声佩剑出鞘半尺,用剑鞘缓缓顶开了院门。

院内景象,触目惊心!桌椅翻倒,杂物散落一地,显然经历过一番不算激烈但足够致命的挣扎。而孙槐,就直接倒卧在院中冰冷的泥地上,身下是一大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粘稠血液。一柄样式普通的匕首,精准而狠辣地插在他的心口要害,直没至柄。他双眼圆瞪着,瞳孔早已涣散,却依旧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恐、难以置信以及浓浓的不甘。

来迟了一步!仅仅一步!

沈墨蹲下身,伸出两指探了探孙槐的颈侧,触手尚有余温,死亡时间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凶手刚刚离开不久!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懊恼,目光如扫描般仔细检查着尸体。忽然,他注意到孙槐紧握成拳的右手,指缝间似乎露出了些许异样。他用力掰开那已经僵硬的手指,只见在其掌心之中,紧紧攥着一小撮被汗水与鲜血浸透、已然变形板结的暗红色绒毛!

——与山神庙案现场发现的,一般无二!

幽冥道!他们果然动手灭口了!而且行事如此迅捷、狠辣、果决!

“凶手刚走不远!立刻封锁所有巷道出口,给本官搜!任何可疑人员,一律拿下!”沈墨霍然起身,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寒意,厉声下令。

差役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四周黑暗的巷道。然而,夜色深沉如墨,巷道纵横交错,那执行灭口的凶手,如同真正的鬼魅,早已融入这无边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槐的死,虽然残忍地切断了一条可能直指核心的直接线索,带来挫败感,但却也从另一个侧面,无比清晰地印证了他在这个网络中的重要性,也坐实了“幽冥道”不仅深度介入此事,而且其行事风格狠辣果决,监控严密,一旦发现危险,便会毫不犹豫地清除一切可能暴露的环节。

回到大理寺时,已是后半夜,星月无光。阿箐带着那几本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边缘焦黑残缺的瑞昌号暗账,与沈墨汇合。两人顾不上休息,立刻在灯下开始紧急核对与分析。

经过大半夜不眠不休的仔细翻阅与交叉比对,沈墨终于在这些残缺不全、字迹模糊的账目中,梳理出了几条比之前发现的、流向齐王相关产业更为隐秘、路径也更加曲折的资金流向。这些数额巨大的资金,在通过瑞昌号进行初步的洗白运作后,并未如预期般流向齐王派系控制的庄园、商铺,而是化整为零,诡异地汇入了几个看似毫不相干、分别位于不同州府的……药材铺和香火并不旺盛的偏僻道观。

而在记录这几笔最为隐秘资金流向的账页边缘空白处,沈墨借助放大镜和特殊药水的显影,发现了一个用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特殊墨迹,小心翼翼勾勒出的符号——那是一个由扭曲的藤蔓紧密缠绕而成的、形态诡谲的眼睛状图案!与山神庙密室木牌上的阴刻纹样,以及户部银库那页宣纸上不起眼的标记,同出一源,细节分毫不差!

这才是“幽冥道”真正用于转移和隐匿核心资金的秘密渠道!以及其核心据点的标记!

“果然如此!”沈墨猛地一拍桌案,眼中虽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如同发现猎物的兴奋与锐利光芒,“齐王和福瑞轩、瑞昌号,都只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搜集和初步处理资金的‘白手套’和外围屏障!他们利用齐王的贪欲和权势作为掩护,真正的核心组织、真正的目的,都隐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药材铺和道观之下!”

幽冥道,这个神秘而危险的组织,其触角不仅伸向了帝国的国库,其精心编织的网络,更是早已渗透到了地方州府,以合法的商业店铺和宗教场所作为完美伪装,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勾当!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立刻调动人手,端掉这几个药材铺和道观吗?”阿箐看着那诡异的符号,既感到振奋,又有些跃跃欲试。

“不,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沈墨立刻冷静地摇头,否决了这个看似直接的方案,“这些地点,很可能仍然只是他们庞大网络中的外围据点,或者是用于中转的节点。贸然打掉它们,无异于惊弓之鸟,只会让潜藏更深、更核心的‘幽冥道’高层立刻警觉,切断所有联系,再次隐匿于更深的黑暗之中,让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账册上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状符号上,语气沉凝:“这个符号,才是关键!它是钥匙,也是路标。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集中所有资源,尽快弄清楚这个符号的具体含义、它在幽冥道内部所代表的层级与权限,以及它最终……指向的究竟是这个组织的哪个核心部位,或者说,指向哪里。”

明线上的调查,虽然未能从钱德明口中得到直接证据,但成功地逼得对方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灭口孙槐,并仓促销毁瑞昌号的核心账目。而这看似让对方摆脱了追踪的举动,反而因为阿箐的果断和沈墨的预判,暴露了他们真正的资金脉络和据点标识,让沈墨得以抓住那滑不留手的幽冥道露出的一截尾巴!

窗外,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但沈墨和阿箐都知道,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一个短暂的间歇。

福瑞轩的掌柜钱德明还关在大理寺狱中,他背后的齐王,在得知瑞昌号被查、孙槐被灭口这一连串变故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是壮士断腕,撇清关系,还是会有更激烈的反扑?

而一直关注此案进展的秦王,在得知这些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成果”后,又会有什么新的动作与指示?

还有那个始终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手段狠辣诡谲的“幽冥道”,在损失了孙槐这个重要节点、暴露了部分资金渠道后,接下来,又会施展出怎样令人难以预料的手段,来保护他们真正的核心秘密?

沈墨站在值房的窗前,望着那渐渐驱散黑暗的曙光,清俊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之色。他知道,自己挥舞起的利剑,已经越来越接近风暴最剧烈、也最危险的核心区域。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将踏在更薄的冰层上,面对更隐蔽的陷阱和更疯狂的反噬。

但,真相的脚步,既已迈出,便再无退路。

(第五章结束)

阅读全部

相关推荐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