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煌王朝,神启三年,秋。
京城的繁华,与沈墨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朱雀大街上,声浪与气息交织成熟悉的盛世乐章:贩夫走卒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世家马车镶嵌着繁复家徽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粼粼”之声,扬起些许微尘。空气中,名贵香料清雅、街头食摊浓烈、以及秋日干燥的尘土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构成帝都独有的、充满生机却也略显浮躁的脉搏。
只是,这喧嚣的画卷落入沈墨眼中,却仿佛褪去了一层鲜活的色彩,蒙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灰霾。他身着一袭半旧的青布直裰,洗熨得十分整洁,却掩不住边缘处细微的磨损。他沉默地跟在一位面色平淡的引路小吏身后,步履平稳,穿过熙攘的人流。他面容沉静,宛如古井无波,唯有一双眸子,深邃清澈,偶尔掠过街景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腰间悬挂的一枚铁尺,与他这身文人打扮格格不入。那铁尺黝黑无光,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圆润,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无数次测量、比对留下的无形印记。这是他那已故的恩师所赠,言“格物致知,当先量物,后量心”。物之长短易测,人心之曲直,却远非铁尺所能衡量。
“沈…沈大人,前头就是大理寺了。”小吏侧身,语气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疏离与敷衍,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沈墨听清。他显然知晓这位新调任的评事底细——因在地方任上“固执己见,不通时务,乃至触怒上官”,才被明升暗贬,塞进了这大理寺中最清冷、也最被视为“不祥”的角落——“异闻司”。
异闻司,名册上隶属大理寺,专司那些牵扯神鬼精怪、诡奇难解、为常理所不容之案。然而,在崇尚经世致用、孔孟之道的朝堂诸公眼中,这里与存放故纸堆的荒废库房无异,乃是流放那些“不识时务”、“迁腐怪诞”之人的绝佳之地。
“有劳。”沈墨微微颔首,声音温和醇厚,听不出丝毫因处境而产生的窘迫、愤懑或是不安,平静得让那小吏心中暗自纳罕。
他抬头,望向那巍峨门庭旁悬挂的“大理寺”鎏金匾额。秋日高悬,阳光洒落,其上的鎏金大字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芒。三年前,他高中进士,名列前茅,也曾意气风发地站立于此,梦想着在此执掌刑律,明断是非,肃清奸邪,以平生所学报效朝廷。如今归来,官衔未降,门庭依旧,却已是物是人非,心境迥异。那光芒,似乎也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正当他收敛心神,准备抬脚踏入这象征王朝法度核心的门槛时,一阵极其突兀、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伴随着尖锐得刺破空气的铜锣警讯,由远及近,硬生生撕裂了街市的喧嚣!
“让开!快让开!官差办事!”
“出事了!运河边……柳林!鬼轿!是那顶鬼轿又出来杀人了!”
惶急的呼喊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恐慌像无形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商贩停止了叫卖,行人驻足变色,交头接耳间,“鬼轿”二字被反复提及,带着深深的恐惧。
沈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鬼轿?他离京三载,未曾听闻。
身旁那小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了一下,喃喃道:“真,真是流年不利……怎么偏生是今天,偏生让咱们赶上了……沈大人,咱们快些进去吧,莫要沾染了这晦气!”说着,便想伸手去拉沈墨的衣袖。
沈墨却脚步一顿,身形稳如磐石。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精准地投向骚乱传来的方向,声音清晰而稳定地扬高,盖过了些许嘈杂:“报案者何在?死者现在何处?”
“在,在运河码头旁的那片柳林里……太,太惨了……”那被大理寺守门卫兵拦住的报信衙役,正满头大汗,脸色惊惶地向着门内上官的方向叙述,闻声下意识地回答。
得到地点,沈墨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青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径直向着运河柳林的方向大步而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大人!沈大人!您去哪儿?寺正大人还在二堂等着您报到呢!这,这不合规矩啊!”小吏急忙追上前几步,焦急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不解与惶恐。
沈墨脚步未停,头也未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如水的坚定,清晰地传入小吏及周围几位恰好望过来的官员耳中:“告知寺正大人,沈墨报到途中,偶遇命案,事关人命,刻不容缓,需即刻前往勘验。职责所在,不容延误。”
场景切换:运河边柳林
原本秋色宜人、垂柳依依的运河畔柳林,此刻被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森与死寂所笼罩。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赶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围成半圈,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对未知的恐惧、 morbid(病态)的好奇以及一丝丝看热闹的兴奋。几名坊正模样的汉子,面色紧张,额头冒汗,张开双臂,吃力地维持着秩序,呵斥着试图再往前挤的人。
林间那片原本供人休憩的空地,此刻已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空地上,赫然停着一顶轿子。
那轿身通体鲜红,红得妖异,如同用刚刚凝固的、最浓稠的鲜血反复浸染过,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油腻而令人不适的光泽。轿子的样式古老而奇诡,绝非时下流行,轿帘紧闭,遮得严严实实,仿佛里面隐藏着吞噬生命的妖魔。轿子四周,空无一人,静得可怕。而最令人心底发寒的是,以轿子为中心,方圆数丈之内的地面,泥土、草皮,尽数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焦黑色,与周围尚存绿意的土地形成了鲜明而刺目的对比。
“让一让,大理寺办案。”沈墨亮出怀中那枚还带着体温的崭新牙牌,分开窃窃私语的人群,步履沉稳地走入那片焦土区域边缘。他身上那袭半旧青袍,在此地诡异氛围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一名穿着洗得发白仵作服的老者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每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惊惧与无奈,声音发苦:“这位……这位大人,您可算来了。这……这已经是这个月里头,第三起了!都是这顶杀千刀的鬼轿,神出鬼没,凭空就出现在这里,里头坐着死人,可抬轿的轿夫却连个鬼影子都找不着!小人……小人验过前两个,都,都说是……吓破了苦胆,魂儿被勾走了!作孽啊!”
沈墨没有理会他话语中那套完整的怪力乱神之说,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规,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牢牢锁定了那顶红轿,开始进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
“发现之后,可有任何人触碰过这轿子?”他问,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起伏。
“没有!绝对没有!”旁边的坊正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是货真价实的恐惧,“谁敢碰啊!沾上这晦气,是要倒八辈子血霉的!前两个案子后,碰过轿帘的伙计,没几天就病倒了,邪门得很!”
沈墨点点头,不再多问。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皮质小包,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些工具。他先取出一双鞣制得极薄、贴合手型的鹿皮手套,仔细戴上,动作不疾不徐。接着,又拿出一方素白的手帕,优雅地掩住口鼻。他没有立刻靠近轿子,而是如同棋盘边的弈者,先绕着那圈焦黑的边界,缓缓踱步,目光低垂,极其专注地审视着地面的每一寸痕迹。
焦土的范围大致呈圆形,边缘异常清晰整齐,绝非野火燎原那般杂乱无章。他蹲下身,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惊异目光,用戴着鹿皮手套的食指,轻轻拈起一小撮焦黑的泥土,在指尖细细捻磨,感受其颗粒。随后,他将其凑近鼻尖,隔着丝帕,极其轻缓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类似硝石燃烧后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钻入鼻腔。
他心中微微一动,某种猜测的轮廓开始浮现,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未露丝毫声色。
完成对周边环境的初步判断,他这才站起身,迈步踏上那片焦黑之地,走向那顶静默的血红轿子。在轿门前站定,他并未直接用手去掀那厚重的轿帘,而是再次探手入怀,取下了腰间那柄磨得发亮的铁尺。他用铁尺冰凉坚硬的尺尖,极其小心翼翼地从轿帘一侧缝隙探入,然后手腕微一用力,缓缓将轿帘挑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顿时,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古怪气味从缝隙中汹涌而出!那气味混合着已然凝固发黑的血液腥甜,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带着些许糜烂感的异香,令人闻之几欲作呕。
透过缝隙,可以看见轿厢内,一个身着绫罗绸缎、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蜷缩在地。他双目圆瞪,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涣散放大,空洞地凝视着轿顶,脸上彻底凝固着一种超越了人类承受极限的、极致的惊恐。他的口、鼻、耳、眼等七窍之处,皆有细微的、已然发黑凝固的血痕蜿蜒流出。除此之外,轿厢内部铺设的软垫还算整齐,并无明显搏斗挣扎的痕迹,也无大量血迹喷溅的场面。
沈墨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缓缓扫过轿厢内部每一个细节。轿壁是暗红色的木质,触手之处,传来一种异乎寻常的冰凉质感,绝非寻常木材。在轿厢内侧靠近底部、不易被常人察觉的角落,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如同蛛丝般粘附在木质纹理上的丝状物。
他正欲用铁尺尖端,更仔细地去拨弄探查那些丝状物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悦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几分不满的女声,打破了此地凝重的气氛:
“喂!那个当官的!你这样毛手毛脚地乱动,破坏了现场遗留的线索怎么办?到时候查不出真相,是不是又要推给鬼神作祟,糊弄了事?”
沈墨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铁尺,沉稳地转身。
只见人群外围,一个身影如同燕子般轻盈地一纵,便越过了坊正设置的简陋阻拦绳索,稳稳落在焦黑土地的外围。来者一身利落的江湖短打,布料结实,裁剪合身,勾勒出矫健的身形。腰间挂着几个鼓鼓囊囊、用途不明的小巧皮囊,还有一个构造颇为古怪的青铜罗盘。背上负着一柄用灰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物,看形状似是兵器。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眼灵动鲜活,仿佛会说话,肌肤是常年在外奔波形成的健康小麦色,此刻正双手叉腰,一双杏眼毫不客气地瞪着沈墨,眼神清澈而大胆,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少女见沈墨看来,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走近几步,目光扫过他手上专业的鹿皮手套、那柄看似平凡却绝不普通的铁尺,以及他掩住口鼻的素帕,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被那种“你们官府办案就是不行”的不满情绪取代,“这轿子古怪得很,阴气森森,说不定有什么害人的机关或者无色无味的毒粉,你这样贸然靠近,死了都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沈墨平静地看着她,并未因她突如其来的闯入和近乎无礼的指责而动怒。相反,在这片被恐惧和诡异笼罩的柳林中,这少女的出现,像一道明亮而富有生机的阳光,骤然劈开了沉郁的诡谲之气,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从容地收起掩住口鼻的素帕,露出清俊而沉静的面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意思:
“姑娘所言甚是,是在下考虑不周了。在下沈墨,新任大理寺异闻司评事。尚未请教姑娘……”
少女被他这温和有礼、甚至带着一丝请教意味的态度弄得明显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看着文弱俊俏的官员竟如此……不一样。她原本准备好的连珠炮似的质问卡在了喉咙里,气势不由得弱了三分,但还是习惯性地扬了扬下巴,带着几分自豪道:“我叫阿箐。是个……游方郎中兼机关师。”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分量,又补充道:“这鬼轿索命的邪门传闻,我在这京城内外听了不下两回了!前两次你们官府装神弄鬼,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不了了之。这次我可不能眼看着你们再把它搞砸了,让真凶逍遥法外!”
沈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既然如此,”他侧过身,姿态优雅地让出通往轿子的路径,做了一个简洁而明确的“请”的手势,语气诚恳,“阿箐姑娘,请。”
阿箐被他这突如其来、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弄得又是一怔。她看了看沈墨那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戏谑的脸,又看了看那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红轿子,一咬银牙,脸上闪过一抹豁出去的倔强。
“请就请!今天就让你们这些官老爷开开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探查之术!”
她不再犹豫,利落地解下腰间的古怪罗盘,平托于掌心,又从随身皮囊中取出几根细长闪亮的银针和一小包不知名的粉末,神情变得专注而谨慎,如同最灵敏的猎犬,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顶“鬼轿”。
而沈墨,则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阿箐灵动而专业的动作,深邃的眼眸中,思索的光芒如星火般闪烁,愈发幽深。
科学的烛火,已在这片被鬼神传闻笼罩的柳林中,悄然点亮。 而这桩迷雾重重、笼罩着浓重幽冥色彩的“鬼轿”案,注定将成为这簇微弱却坚定的火苗,照亮无尽黑暗与迷茫的第一块试金石。命运的轨迹,在此刻,因一顶诡轿、一个被贬的官员、一个闯入的少女,而悄然交汇,驶向未知的迷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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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