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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启三年,秋末,霜降已过。

凛冽的秋风卷落最后几片顽抗的枯叶,给恢弘的帝都平添了几分肃杀。然而,一股不同于往昔的热闹议论,却在各坊市间悄然涌动。

大理寺异闻司关于“鬼轿索命案”的最终结案陈词,经由内阁披红,以一道措辞严谨、逻辑缜密的奏疏,正式呈递御前,并抄送京兆府,以官榜形式公告京城,晓谕万民。

奏疏中明言,经大理寺异闻司详查,困扰京城月余的“鬼轿索命”系列案件,已告侦破。此案系一伙流窜于江湖、精通机关火药之术的邪道方士所为。彼等丧心病狂,借“鬼轿”之形,行装神弄鬼之实,制造恐慌,其目的乃是勒索钱财、清除异己。幸赖皇威浩荡,朝廷明察,现已擒获主要案犯一名(指刘大力),于其巢穴中缴获火药器械及作案工具若干。其余涉案人等虽暂时在逃,然海捕文书已发,朝廷正全力缉拿,定不使一人漏网。至此,真相大白,所谓“幽冥索命”实为人为阴谋,望百姓安心,勿再以讹传讹。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开,京城上下顿时哗然,那持续月余、压在心头沉甸甸的恐惧阴云,仿佛被这道官文骤然驱散。

茶馆酒肆间,高谈阔论取代了之前的窃窃私语。机灵的说书人立刻将“异闻司智破鬼轿案”添油加醋,编成了引人入胜的新段子,醒木一拍,口沫横飞地讲述着沈评事如何明察秋毫,于细微处见真章,识破精妙机关,更与那位神秘灵动的江湖女侠阿箐姑娘联手,于铁匠铺中勇斗邪道,最终揭穿“鬼轿”真面目。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从最初的恐慌中彻底解脱出来,转而津津乐道于官府的英明神武与案件本身的奇诡曲折。“鬼轿”二字,终于从谈之色变的都市禁忌,沦为了茶余饭后佐酒的刺激谈资,其骇人色彩渐渐褪去,蒙上了一层传奇演绎的光环。

然而,在这看似恢复平静、甚至更显喧嚣的水面之下,真正知晓内情者方能感受到,那冰层之下的暗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这“盖棺定论”而涌动得更加隐蔽、更加深沉。

大理寺内,一间布置得庄重却不失雅致的偏厅。

一场小范围、不事声张的叙功仪轨刚刚结束。与会者仅限于异闻司核心人员及少数几位寺内高阶官员。

寺正周淮安身着绯色官袍,面容肃穆,当众宣读了吏部核准的文书,表彰沈墨在此次“鬼轿案”中的卓越表现。文书以其“格物致知,明察秋毫,破诡谲而安民心,展露干才”之功,正式擢升其为异闻司主事(从六品),官升一级,并赐银百两,上等绢帛十匹,以资嘉奖。对于阿箐,则以“义士挺身,相助官府,技艺超群,功不可没”之名,赠银五十两,并特聘其为异闻司“外聘顾问”,授以特制桃木临时腰牌一枚,凭此腰牌,可有限度地参与异闻司相关调查,调用部分非机密卷宗。

仪式结束后,周淮安屏退左右,独独将沈墨留了下来。偏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方才的喧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主事,”周淮安的语气比平日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与更深沉的考量,“此次案件,从勘验到结案,你处理得极好。张弛有度,既能迅速破除谣言,安抚了惶惶民心,又……未曾过早惊动那潜藏于深处的蛇虫,为我等争取了更多转圜与筹谋的时间。”他话语含蓄,但彼此心照不宣。

“多谢大人一路提点与暗中维护。”沈墨深深躬身,言辞恳切。他心中雪亮,没有周淮安在朝堂之上的巧妙周旋、在关键时刻的定策与担当,仅凭他查到的那些指向明确的线索,绝不足以如此“平稳”地结案,更遑论得到擢升。这背后,是这位上司承担了无形的压力。

周淮安微微颔首,踱步到窗边,望着庭中那棵已是满树金黄的银杏,叶片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齐王府那边,”他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暂时没有任何异动,平静得……有些反常。但经此一事,你沈墨的名字,想必已入了某些人的眼,刻在了某些人的心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日后行事,需较以往更加谨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顿了顿,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昔,却又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不过,你需记住,异闻司设立之初衷,便是处理这些为常理所不容、为正道所不齿的‘非常’之案。只要在规则允许的范畴之内,秉持公心,该查的,还是要查,该破的,还是要破!你的那套‘格物推演’之法,于混沌中另辟蹊径,很有用,务必要坚持下去,莫要因外物扰乱了本心。”

“下官谨记大人教诲,必当恪尽职守,不忘初心。”沈墨心中了然,肃然应答。周淮安这番话,既是严厉的警告,提醒他前路的凶险;也是坚定的鼓励,支持他秉持自己的道路。这位上司的态度,远比表面看起来更为复杂和坚韧。

“去吧。异闻司内积压的陈年旧卷不少,其中或有与‘鬼轿’手法类似、或同样笼罩着诡谲色彩的悬案,你可自行翻阅斟酌。若有眉目,认为有复查之必要,便可着手调查,不必事事禀报。”周淮安摆了摆手,语气中透出充分的信任。

沈墨再次行礼,恭敬告退。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交付工作,更是周淮安给予他的极大自主权和一片可供施展的天地。

沈墨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略显狭小、却终于有了主事名分的新值房时,阿箐正喜滋滋地、反复摆弄着那枚新得的、刻着“异闻司顾问”字样的桃木腰牌。

“嘿,真是没想到!我阿箐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居然也有吃上皇粮的一天!”她将腰牌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显眼处,左看右看,对着窗外光线打量木质纹理,甚是满意,“虽然只是个临时的名头,但也算半个官面上的人了!以后打听消息、出入些场所,这腰牌可比我那堆零零碎碎的家伙事儿好用多了!”

沈墨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欣喜模样,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也不禁舒缓了几分,唇角微扬:“此次能顺利结案,阿箐姑娘当居首功,若无你敏锐洞察与江湖门路,沈某只怕仍在迷雾中打转。”

“哎,打住打住!”阿箐大手一挥,颇为豪爽,“沈大哥,咱们现在也算是并肩子闯过鬼门关的交情了,你再姑娘长姑娘短的叫着,听着多生分!以后就直接叫我阿箐得了!”她随即又凑近了些,灵动的大眼眨了眨,压低声音,恢复了谈论正事的神态,“说真的,沈大哥,咱们接下来干嘛?真就一头扎进这故纸堆里,去翻那些不知猴年马月、积压得都快发霉的旧案子?”

“嗯。”沈墨走到靠墙那排新整理过的书架旁,目光扫过那一册册颜色泛黄、落满灰尘的卷宗,神情重新变得专注,“‘鬼轿’案虽明面已结,但齐王府那条线,如同蛰伏的毒蛇,绝不能就此放任。查阅这些旧案,一则是异闻司本职所在,理清积弊;二则,或许能从中发现与齐王府暗中勾连的蛛丝马迹,或是与那可能存在的‘幽冥道’相关的行事规律。我们不能明着追查,便从这些历史的尘埃中寻找线索。”

他随手抽出一册卷宗,动作轻柔地拂去封面上的灰尘,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况且,阿箐,世间诸多诡奇难解之事,未必皆与权势阴谋相关。山野怪谈,市井异闻,其中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冤屈、被忽略的真相。为民解忧,破除虚妄,导人向明,亦是吾辈职责所在。”

阿箐看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窗外的秋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那双眼眸在谈及职责与真相时,总是显得格外明亮。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年轻的官员,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或贪婪、或迂腐、或畏缩的当官的都不一样。他心中装着冰冷的律法,装着天下百姓的安宁,也装着对未知真相那份纯粹而执着的探求欲,如同最虔诚的求道者。

“好吧,说得在理。反正我现在是你名正言顺的‘顾问’了,帮你看看这些陈年旧账也行,说不定里面还真藏着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阿箐也学着沈墨的样子,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看起来最厚的卷宗翻看起来。只是那上面密密麻麻、文绉绉的表述和生涩的术语,让她看得黛眉微蹙,不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眼花。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几乎埋首于异闻司那浩瀚的故纸堆中。沈墨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电扫过字里行间,便能迅速抓住关键信息、矛盾之处或潜在联系,并将其分门别类,贴上自制的标签。阿箐则主要负责识别其中可能涉及江湖独特手段、奇门机关、特殊药物、各地风土异俗或是需要特殊技艺才能解读的部分,她的江湖经验在此刻成了宝贵的补充。

期间,沈墨也凭借新获得的主事职权,谨慎地调动了少量绝对可靠的人手,继续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暗中监视福瑞轩及张氏货栈的动静。然而,对方似乎因“鬼轿案”结案而变得更加警惕,或是暂时收敛了行迹,短期内并未发现任何明显异常,仿佛一切真的就此风平浪静。

这日午后,秋阳慵懒。

阿箐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并非官方卷宗、而是不知哪位前辈收集整理的各地怪异传闻杂录,上面记载的多是些道听途说、未经证实的故事。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坐直了身体,发出了一声轻咦。

“沈大哥,你快来看看这个!”她将那本纸张粗糙、字迹各异的杂录推到沈墨面前,手指点着其中一页角落里的几行小字。

那是一条来自京畿附近“黑山县”的报备记录,笔迹潦草,似乎并未被重视。记录言及,县外三十里一处深山中,有座早已荒废、香火断绝的“山神庙”,近半年来屡有怪异之事发生。起初,只是入山砍柴的樵夫信誓旦旦,称夜间见庙宇废墟中有微弱火光摇曳,似有人影晃动,却听不到任何人语喧哗,静谧得可怕;后来,有途经的商旅因暴雨被迫在庙中残破大殿避雨,次日清晨被同行者发现昏厥于冰冷的地面,醒来后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坚称自己被“山鬼”所迷,吸走了魂魄;最近的一则记录,是半月前,两名经验丰富的猎户结伴进山后神秘失踪,家人苦寻三日,最终在距离山神庙不远处的溪涧边发现二人。彼时,两名猎户虽性命无虞,却已双双精神失常,目光呆滞,浑身污秽,口中只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语——“山神怒了……血……到处都是血……猩红的眼睛……”。

当地官府接到乡民报案后,曾象征性地派了两名差役前往查探,却在山中转悠半日,只道是“荒山野岭,残垣断壁,并无异常”,最终以“山间多瘴气,致人产生幻觉,行人需谨慎避让”为由,张贴告示敷衍乡民,随即便将此事归档束之高阁,再无下文。

“又是荒废的神庙,又是致人迷幻昏厥,还有失踪和疯癫……”阿箐摸着光滑的下巴,眼中闪烁着猎手发现猎物般的光芒,“这味道,听着怎么感觉和‘鬼轿’有点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利用特定的环境和手段,放大人的恐惧,在里面做文章。”

沈墨接过杂录,仔细阅读着那几段简略却透着诡异的记录,目光尤其停留在“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反复念叨血腥意象”等字眼上。他联想到鬼轿中那些可能带有致幻作用的药物残留。

“确实可疑。”他沉吟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若是寻常瘴气或是野兽侵袭,不至于让不同的人产生如此相似且具象的恐怖幻觉,更不会清晰地涉及到‘血’和‘怒’这类带有强烈情绪和指向性的意象。而且,你看,事态从最初的‘见火光人影’,到‘避雨昏厥’,再到最近的‘猎户失踪并精神失常’,时间持续半年,最近似乎有升级、变得更加危险的迹象。”

他站起身,在值房内缓缓踱了几步,青灰色的袍角轻微晃动。

“黑山县……距离京城不过一日马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此地虽非齐王势力直接覆盖的核心范围,但若真有什么人,借此偏远之地,进行某些不欲人知的试验,或是酝酿着什么阴谋,选择此处,确实能最大程度避开京城各方势力的敏锐耳目。”

“你的意思是……我们亲自去黑山看看?”阿箐眼睛骤然一亮,仿佛两颗被点燃的星辰,她早就对这枯燥繁琐的案牍工作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渴望再次行动。

沈墨停下脚步,望向窗外遥远的、在天际勾勒出朦胧轮廓的群山剪影,眼中闪烁着纯粹而坚定的探究光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其在此凭空猜测,被这些语焉不详的文字所困,不如亲往实地查探。若最终证实只是以讹传讹的自然现象,或是乡民误会,便可澄清谣言,安顿地方,亦是功德一件。若确有其事,是有人借此荒山古庙装神弄鬼,行不轨之事……”

他转过头,与阿箐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锐利与跃跃欲试的战意。

“……那便正好,顺藤摸瓜,看看这所谓的‘山神’真面目,究竟是什么妖邪,还是又一场……人心的鬼蜮伎俩!”

科学的烛火,在破除了京城的“幽冥”诡谈之后,并未停歇,即将投向远山深处那片被重重迷雾与古老传说所笼罩的未知之地。

新的谜题,新的挑战,已在远方发出无声的召唤。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寒气袭人。

两匹神骏的快马已备好鞍鞯,静静等候在大理寺侧门。沈墨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外罩御风斗篷,褪去了几分平日里的文官书卷气,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挺与干练,腰间除了那柄铁尺,还多了一柄装饰简洁的长剑。阿箐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江湖短打,背负着装有她各种“家当”的行囊,腰间皮囊、罗盘、顾问腰牌一应俱全,神情雀跃,如同即将出笼的鸟儿。

秋风拂过空旷的街道,带来远山清冽的草木气息,也吹散了最后一丝困意。

“阿箐,此去山野,不同于京城,恐有未知之险,毒虫瘴气,猛兽歹人,皆有可能。你……”沈墨策马与阿箐并行,于清冷的晨雾中开口道,语气中带着惯有的审慎与关切。

“哎呦,我的沈大人,你怎么又来了?”阿箐忍不住打断他,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马鞭,笑得爽朗而充满活力,驱散了周遭的寒意,“咱们江湖儿女,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怕什么山高路险?再说了,”她促狭地朝沈墨眨了眨眼,“有你在旁边沉着冷静地‘格物穷理’,我在旁边见机行事地施展‘奇技淫巧’,双剑合璧,什么妖魔鬼怪、阴谋诡计能近得了身?”

她顿了顿,收敛了些许玩笑,望向远处那在晨曦微光中逐渐显现出青黑色轮廓的、层峦叠嶂的群山,眼神中充满了探险者的期待与锐利:

“我倒要亲眼去看看,这次的黑山废庙里,藏着的究竟是享受香火的真山神,还是又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人心鬼蜮!”

马蹄嘚嘚,清脆地敲击着官道冰冷的石板,踏起阵阵轻尘。这对因“鬼轿案”而结识、性格迥异却互补的搭档,辞别了帝都的繁华与暗流,策马奔向那笼罩在重重迷雾与诡异传说之中的黑山,奔向那起即将以其骇人听闻的真相,再次震动朝野的——

《山神庙杀人事件》。

【第一卷《鬼轿疑云》·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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